只这一句话,连淮立刻分辨出这位古神医的内力之高深,能通过数道隔板准确无误的将声音送入耳中,绝非常人所能做到的。
何况开门人说话声音并不响,在屋中能听清楚已然是十分困难。而他竟然觉得吵扰,则他感官之敏锐,早已到了化境。
侍童听见声音立刻转身面向屋内,恭恭敬敬地低头说道:“有一位公子前来拜访……”
“我不与人治病,让他回去罢。”
他的听力如此敏锐,显然是将他们的谈话一字不落的收入耳中了,因此也不用那侍童汇报,便开口说道。
连淮早就料到了古神医会如此说,因而也无分毫诧异的神色,淡淡一笑,平静安然地道:“听闻前辈对木工颇感兴趣,我正好也对此道有所见闻,不知道能否有幸与前辈探讨一二。”
古神医在屋内听到了他的话,眉毛微竖,刚想要疾言厉色地让他走,告诉他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答应,却又听到了下一句。
“我原知人各有命,若前辈不愿意医我,我自然不会有半分怨言。如今,我自知活不过数月,但这余下的时日堪堪够我将牵挂之事完成,如此我若是有幸能多活几日,自然是感激不尽,但即使顺其自然就此离散人间,我也心满意足了,心中感怀,难以尽道。”
他说得如此温文尔雅,平静从容,宛如一汪湖泊那般广纳万物,引天地入怀,又随之自由而散。
听到这样一番话,古神医的脸色不由自主的缓和了下来。
他说的每一字句都恰中他的心怀。
在生死面前,人的贪念往往是无穷无尽的。又有谁人能够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不怨天地,反倒珍惜时光有所作为,心怀感恩呢?又能在抓住一线生机的时候,不催逼利诱或是哭喊求人,持节守正,举止言辞从始至终不逾君子之道呢?
他从前最是惜才,若是见了这般的少年人物,必然又惊喜又爱惜。只是可惜……他已然立下誓言,再也不多管闲事,企图改变他人的生死运作。
“公子说的不错。”他的声音平缓下来,显出其中苍老空蒙的本色,听上去有些无奈,却异常坚定,显得不近人情。
“人各有命,我早已决定不再插手他人命运,因此再也不救人了。公子请回罢。”
他的话虽然依旧是拒绝,但其中的态度已然比先前缓和有礼了许多。
连淮安静地将他的话听完,随即语气如往常一般谦敬有礼地道:“晚辈明白了。”
“只是我手中有一样东西,由木材制成,托我给前辈带了来,想烦请前辈看上一看。”
此话一出,房内寂静了一瞬,随即他的声音拔高了许多,似乎被这句话触怒了,宛如山火迸发一般沉闷的滚滚而来,带着强悍的内力,震得人耳膜发疼。
“滚回去告诉你们谷主!我帮了第一次已然是天大的脸面了,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就是她李婉婉死了,死在我的眼前,我也绝不出手治她一下。不要再打别的心思了。”
这一番话来得气势汹汹,却没头没尾,叫人听得一头雾水。
连淮立刻意识到他也许是误会了,将自己认作了旁人,于是即刻出言解释道:“我并不认识前辈所说的这些人,也并非是他们所托前来。”
古神医正兀自沉浸在这一发不可收拾的怒火之中,心中又恨又悔,冷热交加,说不出是何滋味。忽然听到他这一句话,他不由得愣了一愣,顿时有些回不过神。
半晌之后,他才放低声音悠悠问道:“你不是百花谷来的人?”
“不是。”连淮温雅地说道,“怪我未曾与前辈见礼,在下金陵连家庄连淮。”
听到这个名字,房间里又安静了一瞬,随即听他似乎平复下了心中的气闷说道:“进来。”
那位侍童早在两人隔空传话的时候就精神紧绷,心中提着一口气,眼下见事情落定,于是也放松了许多,立刻躬身引请连淮进屋。
这屋子清贫简陋的很,大堂里也只有两个蒲团,中间一方木桌子,桌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几朵山茶花,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四周的墙壁也显得有些粗糙老旧,在靠里的地方有个几乎如同墙壁一般大的橱柜,里面整齐的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木制品,全部都是陀螺木偶一类给孩子玩的小玩意。
连淮心中不由得起了几分疑惑。难道古神医家中养育有幼童吗?
可是看这空间摆放的情形,不像是家中有孩童的模样,否则这桌子的边角竟然不会如此锐利,应当磨平了才是,或是做得更高一些,让小孩子撞不着。
恰在此时,他听到木杖点地的“咚咚”声响,从厅堂里面转出一个人来。
侍童立刻有颜色的退了出去,将厅子的大门带上了。
连淮转身去看时,只见那人手中拄着一根木拐杖,脊背却异常挺拔,颇有站如松之态,他脸上满布皱纹,额角眼尾似乎都被愁容所缠绕,然而他的神色却异常犀利有气迫,让人见之,便不自觉地油然生敬。
而最为惹眼的是那人的一双眼睛——
泛紫色的眼皮松垮的垂在眼眸之上,瞧着比周围的肌肤萎缩了许多,满打着褶皱,覆盖住了一缝黑白眼珠都混沌难动的眼睛。
他是一位目不见物的盲人。
连淮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惊。他向来聪明敏锐,对凡事都能或多或少的料到一二,甚至于全然掌控住,少有差错。
然而这一回,却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竟然是双目皆盲之人……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去做木匠呢?
连淮心中似乎隐隐约约有了几分明白。
木刻……也许他要通过抚摸木板或是在上面雕刻,才可以阅读或书写文章。
他此刻终于明白为何崔莹给的仅是一块木牌,而上面刻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字了。
“说吧,是什么东西?”
古神医在桌子前面站定了,将拐杖熟练地往桌面上一挂,动作行云流水,准确无误,和正常人一般无二,让人根本无法相信他双目皆盲。
他的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无奈,对此漠不关心,仿佛仅仅是因为心血来潮,才答应了让连淮进来。
“给我看过了,就可以拿着你的东西走人了。”
若是换做崔莹在这里,她受了这傲慢的语气必然当场拍案而起,连带着就妙语如珠地嘲讽起来。而连淮听了却只是一笑而过,并不如何生气。
在这只言片语的片刻,他心中的念头已然转过了许多。这位神医喜欢木工,恐怕也不是真心喜欢,否则一见到有人拿着木牌来见,又说是他人所托的信物,必定有几分兴趣才是。
那么他是为了什么忽然关闭了草药铺子,从此再不接触,甚至于将那铺子连带着后面的庭院一同卖了出去搬到了这个更偏远些的地方呢?
连淮一边心中想着,一边将那块木牌托于双掌之上递给了古神医。
他将双手腾了出来,听风辨势,慢慢地摸索上了连淮掌心中的物件,将牌子拿准了。
“这就是那件信物了。”
古神医听了这话并没有什么反应,连点头答应都省去了,仿佛漫不经心,丝毫不在意这其中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当他的指尖触摸到其间的刻痕,沿着其中的纹路一笔一划的画开之后,他的脸色却忽然变了。
他站得更直了,脸上一下子迸发出惊人的神采,比之前凝重严肃的很多,捧着稀世珍宝那样抚摸着木板,似乎急不可待,宛如久旱之人忽然见到了雨水,又似乎有些近乡情怯,企图辨认的更慢一点,好叫自己不要失望。
因此他的手指停留在那些笔痕之上,时而快速下滑,时而又重新回过头慢慢地拂过去,纠结停顿,脸上皱纹横生,百感交集。
他将那木板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抚摸了一遍,神情越来越激动,脸上甚至放出了几抹涨红,悲喜交加,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向前急走一步,像在寻找着、期盼着什么。
“你肯见我了吗?”
然而房间里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只有他的大腿因为快步向前而扫到了桌沿,抵上木头的坚硬触感,微微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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