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进记得哥哥说过,有一次他带“旺财”去打猎,遇到了一头凶猛的野猪;那时他的火铳没了弹药,如果不是“旺财”竖起脊毛和龇牙咧嘴的野猪对峙为他赢得填充弹药的时间,后果真的不敢想象!自从哥哥当兵离开家,“旺财”很少和他在一起了,如今在一起了,哥哥却再也看不到它了。
高进拉着平板车,思绪万千地走着;直到回到家中,凌乱的场景才让他从如烟般的往事中回过神来——门口的水缸变成了一堆碎片,碎片周围是水浸透的一大片湿地;水缸边的盆架子和木盆都躺在了地上;拴在树上的晾衣绳和晾晒的衣服也掉在了地上。
“叔,你的脸怎么了?”景飞担忧地问高智平。
景飞的话,引起了高进的注意;他回过头,见父亲淤青的左脸上有几道像是手指留下的印迹。“爹。”他怔怔地喊了一声。
“我没事。”高智平走到平板车前,“把你哥抱屋里吧。”
王月仙听到外面的对话,知道儿子回来了,六神无主地朝外走,到了门槛边,忘记了擡脚,差一点儿拌倒在了地上。红着脸的景颜跑过来搀扶她。
感觉哪里不对的景飞拉过妹妹小声地问:“小妹,发生什么事了?”
景颜心有余悸地答:“刚才来了几个日本兵,把虎子哥抓走了。他们……还打了智平叔。”
“啊!”景飞小声地惊叫一声,警觉地环顾过四周问:“日本兵呢?怎么没看见咱爹?”
“日本兵走了。”景颜压低了声音答,“爹去彩蝶姐家了。”
“爹去她家做什么?”
“爹说彩蝶姐家有口棺材,去买来……”景颜指了指平板车。景飞明白了,高松事发的突然,来不及做棺材,爹去把彩蝶爹为自己预备的棺材买来给高松用。
看着平板车上的儿子,高智平夫妇不禁老泪纵横!从孩子哇哇落地,到会爬、会走,叫第一声爹、第一声娘……他们见证了他全部的成长。血浓于水的亲情,世间能有什么比得了?
“儿呀,”王月仙全身颤抖,抚摸着高松冰冷的脸,“你走了,娘可咋活呀?你这个不孝的孩子,我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想着你给我养老送终,你……”“啪”的一声,王月仙一巴掌打在了高松的脸上。
“娘,”高进慌忙抱住了母亲,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我知道您心里难受,要打,您就打我吧。”
“姨。”景颜也紧紧地抱住了王月仙。
大家都明白,王月仙并不是真的责怪高松;打,恰恰说明她对儿子舐犊情深的爱!因为以后,她没有机会再打他了。和王月仙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高智平更能体会这一点;他默默地伏下身子抱起儿子向屋里走。“旺财”从平板车上跳下,跟着,到了门口,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地上。
远远地见景传志来,李成林快步迎了上去,迫不及待地嚷嚷开了:“大兄弟啊,这可怎么办?”
“怎么了?”
“早上我去田里看玉米,十几个端着枪的日本兵把我撵了回来。他们在屯子里挨家挨户地搜查,看着像当兵的就抓走。有几个还想祸害女人,我偷偷跑回来把彩蝶藏了起来,他们走了我也没敢把孩子放出来。这可如何是好?”李成林皱着眉,一筹莫展地说。
“你把彩蝶藏哪儿了?”景传志问。
“地窖里呢。”
景传志“哎呀”了一声,说:“快让孩子出来吧,别憋坏了。”不待李成林回答,景传志拉着他一路小跑回了屋:“地窖在哪儿呢?”
李成林指着厨房里的一堆粮食,答:“
李成林的瘸腿老婆黄瑾菊从堂屋出来和景传志打招呼:“大兄弟,来了。”
“来了。”景传志彬彬有礼地答,“嫂子,快放孩子出来吧。”
景传志和李成林挪开地窖上的十几袋粮食,掀开了地窖盖;李成林蹲下,对乌漆麻黑的地窖叫了两声,不见回答,三个人紧张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声呼喊。
“爹,娘,我没事。能出去了吗?”彩蝶问。
“出来吧,出来吧。”黄瑾菊松了一口气答。
睡眼惺忪的彩蝶顺着梯子爬上来,羞涩地对景传志说:“叔来了。”
景传志点了点头。
李成林问:“叫你怎么不理呢?”
彩蝶轻咬着嘴唇,答:“我……睡着了。”
“这孩子,心可真大;什么时候了,还睡着了?”黄瑾菊又爱又怜地说,“走,跟娘做饭去。你叔中午搁家吃饭。”
“杀只鸡,我和传志老弟喝两口。”李成林说。
“别铺张了,随便吃点就行。李大哥,我找你有事。”景传志心事重重地说。
李成林说:“什么事也得喝完酒再说呀。”
景传志一脸不自在地说:“没心情呀,下次吧。”
李成林察觉出景传志的不安,不再勉强;他对黄瑾菊说:“既然传志老弟有事,那就随便做点。景飞前几日拿来的野猪肉还有吧?炖上粉丝。”
“知道了。”黄瑾菊笑着答。
景传志说明了来意,李成林为高松惋惜的同时,也开始担心自己及家人的命运。
当孱弱多疾的国土遭遇穷凶极恶的钢铁洪流,究竟能承受多少次的碾压?
“什么时候走?”
“明儿一早。”
“这么急?”
“世道不太平。高进和景飞都是血气方刚的小年青,只怕他们因为高松的事惹出祸来。我本不打算带景飞走的,看来留下他不行了。”
“我懂了。你把彩蝶一块儿带走吧。”李成林沉默了一会,说。
景传志想了想,说:“那彩蝶等下就要跟我走,去我家住一晚,明早动身。”
“吃完饭,我送你们吧;棺材挺沉的,一个人不好拉。”
眼角泛起泪光的李成林做这个决定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四十岁才娶了身有残疾、讨饭到这儿的黄瑾菊,过得艰辛自不用说,生下彩蝶,两口子乐坏了,不光因为老来得女,而且彩蝶自落地就有吹弹既破的娇嫩皮肤,不像别的婴儿在羊水里皱巴巴的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长大后,彩蝶更是出落成瓜子脸、枊叶眉、大眼睛、高鼻梁、樱桃嘴、身材适中的美人胚子。难怪景传志出诊,第一眼见到就动了让她做儿媳妇的心思,托王月仙差不多把李家的门槛踩平了,才让李成林夫妇同意了彩蝶和景飞的亲事。
李成林将决定告诉了黄瑾菊母女,母女俩俱已哭成泪人;此刻的她们都明白,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了!
依照父亲的要求,高进在屯子里请了几位叔叔辈的乡亲在后山的松树林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墓xue;之后,他带着几位乡亲回到了家中。景颜见他们回来,招呼大家洗手,吃饭。触景生情,乡亲们只胡乱地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强颜欢笑的高智平领着他们来到屋前的大树下,给他们每人填了一锅烟丝,一起抽了起来。正当他们吞云吐雾之时,一路交替拉着棺材的景传志和李成林气喘吁吁地来了。
乡亲们合力擡下棺材。
彩蝶来,景飞颇感意外;他接下她的行李,问:“你怎么来了?”
“爹让我跟你们去淞沪。”彩蝶答。
“跟我们一起去?爹没让我去啊?”景飞不解地问。
“叔改主意了,让你去了。”彩蝶说。
尽管充满了疑虑,碍于大家都在忙高松的事,景飞也不便过多地追问。
将高松装殓,几位乡亲擡起灵柩向后山走。灵柩前面的高进提着马灯,景飞挥洒火纸。景传志,李成林,李彩蝶和景颜走在灵柩的后面。高智平夫妇在大家的一再劝说下,不再坚持去埋葬儿子的现场。
黄昏时的松林,光线朦胧。附在树上的蝉,撕开喉咙歇斯底里地吼叫;声音嘶哑,很是凄凉。
灵柩落入墓xue,高进跪在了地上,捧土往坑内撒。拿着铁锹的乡亲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直到景飞取过一位乡亲的铁锹,填土,他们才跟着动了起来。景颜走到强忍悲痛的高进身边,弯下腰在他的耳边轻声安慰了几句,把他拉了起来。看着渐渐消失于视线中的灵柩,高进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望向灰暗的天空,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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