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雁归乡 (终)
传令使气宇轩昂地走进军帐, 表情傲然得仿佛有真龙护体,皇帝来这估计都不能有这般派头。
圣旨一出,那些胆大包天的刁民不得吓破了胆?
他心底冷冷地笑出了声, 想他传令这么多年, 就还没见过敢公然把传令使扔在城墙上面不管了的。
简直是犯上作乱!
结果传令使万万想不到,军帐里拢共就三个人跪下了。
祁家父子忠君爱国跪得真情实感, 北蒙使者为了和谈不得不跪碎膝下黄金砖。
至于剩下的……
岑小眉不得磕瓜子要领,专注地和硬壳搏斗,脸颊上的软肉鼓了几分,看样子恨不得拿琢玉剑劈开试试。
徐青翰依旧在出神, 一双眼睛漆黑如墨, 显然没把他这个传令使放在眼里。
两相对比, 向他颔首便权当作行过礼的易渡桥都显得格外有礼貌起来。
传令使:“……”
他没料到有修士竟敢不给他面子,可楚国好像还真没有“修士必须跪皇帝”的规矩,万分糟心地展开圣旨, 读道:“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岑小眉摸了摸耳朵,吵得有点疼。
“镇北大将军祁英放任邪修作乱, 以致殍尸遍野, 民不聊生。”
祁英的眼皮微微一颤。
祁飞白怒火攻心, 差点没站起来把传令使连着圣旨一起丢出襄平,被祁英一把拽回来了。
“今承天地之言, 顺民心所向, 命祁英卸去镇北大将军一职,即日上京等候发落。钦此。”
祁英低下头, 伸出手:“祁英接旨。”
“接什么旨,这分明是欲加之罪!”
祁飞白的眼睛红了, 襄平的谋划他一概不知,不可置信地道,“要罚便把我一起罚了,我倒要看看,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了!”
传令使把圣旨放在祁英的手上,不阴不阳地瞥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便请小将军随行。我不过是个传话的,若有什么话,便去陛
他转而对北蒙使者道,“祁英既已不是镇北大将军,这和谈之事……”
北蒙使者刚津津有味地看完大楚内斗,十分上道地回话:“我会回禀王上,允我上京。”
做完这一切,眼见这些不把他当回事的刁民都哭丧着脸,传令使的鸡毛尾巴又立了起来,看起来像只得胜归来的斗鸡——养得格外富态的那种,一甩头,走了。
没人关注斗鸡去哪,北蒙使者被祁英礼貌地送了出去,等屋里就剩下自己人了,祁飞白劈手就要把圣旨抢过来撕了,被祁英一个眼神瞪了回来:“父亲!”
祁英叹了口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道理你应该懂了。”
祁飞白猛地转过头:“可这分明就是场局,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看出来又能如何?他一介小小将军,楚帝连他是谁约摸都忘了,祁家军守了几代人的江山,难道他还能揭竿而起吗?
也不怕半夜祖宗入梦给他两耳光。
易渡桥把茶盏放下,问:“你们要上京?”
祁英道:“是。”
“就算是死路也要去吗?”
她能明白祁家忠君报国的祖训,此时却没忍住,直白地继续道,“祁将军,你是个聪明人。我不信你时至今日才发觉被设了局。我只是想不通,皇帝对你步步紧逼,为何你还要为他肝脑涂地。”
从未有人与祁英如此坦然地说过话,他眉目间的忧色却展开了些:“我不是为了陛下。”
不止是易渡桥,连祁飞白的脸上也露出了讶异之色。
祁英坐在了主位上,越过军帐的帘幕,他看见了更多、更远的东西。
“此战告捷,北蒙至少三年内无力再犯。”
他似乎是在给自己找些宽心的借口,低声道,“襄平也要休养生息,我在这一日,陛下便惦记着一日,可襄平哪里还经得起一次疫病的折腾?还不如让他安下心,再过几个月,飞白该弱冠了。”
说到这,他那副被风霜割过的面容柔和了下来,“有军中的将士帮衬着,我很放心。”
岑小眉皱眉:“你没想过反吗?”
这话是大忌,被人听到了起码是个杀头之罪。
祁英明显愣了愣,想起来这是玄晖峰直系的修士,除了掌门也没人敢砍她的脑袋,遂解释道:“反了或许能保我一人之命,但若是天下大乱,死的人不会比襄平少。”
将士,商人,农户,乃至于官员。
哪个能逃出战事的洪流呢?
祁飞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了下来。
满堂寂静,易渡桥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像少了些什么东西似的。
怀疑来得太没缘由,她四下环顾,毫不意外地被徐青翰的头冠晃了眼,这人今天又换了只新的,金底座上嵌着珍珠,价格昂贵得很是败家。
易渡桥想通哪里不对了。
今日的徐青翰竟然没说话。
这事之奇怪不亚于祁英即刻宣布他要造反,徐青翰是个仙鹤打鸣他都得探头去看一眼的主,今日为何如此沉默?
不容易渡桥多想,沉墨印亮了起来:“尊上,大阵已经完成,可要开山?”
易渡桥:“瘟疫如何?”
齐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一切安好,尊上放心。”
“谈妙,你受伤了?”
易渡桥当即把徐青翰抛之脑后,语气急促了些,“别瞒我。”
齐瑜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过筑基,布阵耗费了些精力也是常事,几块灵石就能补回来。你那边如何?”
她下视内府,默默地把抽取真元之事瞒了下来,省得易渡桥担心。
易渡桥“唔”了声:“我可能要去次永安。”
齐瑜点点头,才想起来她看不到:“庄子里我会打理好。有时间你记得附下我的身……有个小姑娘要见你。”
“还有襄平城,祁英答应让我收容难民了——等我回来给你涨月俸。”
闻言,易渡桥有些意外,“谁?”
齐瑜:“叫云云的,闹着说要见庄主。我确是应付不来,还要劳动尊上了。”
“原来是她。”
易渡桥垂下眼睫,“罢了,原是我对不住她。”
刘阿婆病得太重,她无力回天。
只是辜负了那个盼着她救回阿婆的小姑娘。
她的手从沉墨印上撤开,便闻祁英道:“陛下之命耽误不得,我与犬子明日便启程上京。只是扰了诸位仙长的清净,若是愿意,可在襄平留上几日,我麾下将领们定会好好招待。”
襄平城百废待兴,能招待什么?
对上易渡桥似笑非笑的神情,祁英仿佛也意识到了不妥之处,感觉恩情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还上了。
他略略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转移话题:“军中还有事情要交代,祁英失陪。”
见状,徐青翰旁若无人地站起身,也跟着走了。
岑小眉:“师叔?”
徐青翰转瞬间已经飘出了数丈远,厉声道:“别跟着!”
他飞快地掠过了襄平城的上空,剑光划出了道惨白的虹光,冲出了几十里地却又愣愣地停了下来,几乎茫然地低下头,看向脚下绵延万里的关隘。
徐青翰眨了眨眼,心想:去哪呢?
他漆黑的瞳孔里依稀析出了血色,万人追捧的天等灵骨站不稳似的晃了晃,直直从剑上掉了下去。
徐青翰没挣扎,他像是陷入了一场无始无终的大梦中,任由自己从高空中摔落,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他向上缓缓伸出了手。
他不该有如此虚无的盼望,可希冀仿若藤蔓暗长,细细密密地攀附上整颗心脏。
易渡桥会不会……接住他?
不退剑陡然向下疾冲,险之又险地接住了它的主人,使其免于摔得筋骨尽碎的下场。
金碧辉煌的发冠没受住颠簸,从徐青翰的头上掉了下去,磕在了石头上,用来连珍珠的金线断了,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徐青翰仰躺在剑上,低低地笑了。
怎么会有人来救他。
一个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徐青翰。
“都说大乘以上一步一心魔,这是被我个区区化神遇上了。”
徐青翰被炽烈的阳光晒得半眯着眼,笑出了声,“幸甚至哉!”
心魔微笑的弧度与他一模一样,森森道:“她可没追上来,失望吗?”
徐青翰的指尖动了动,不退剑安安稳稳地把他放在了地上,撤开来。
他的一只手遮在了脸上:“我早知道她不会来。”
要是还在蜃楼大阵里,他可能还不信易渡桥会舍得看他陷入险境。
可战场上,他再次姗姗来迟,抓不住易渡桥的感觉越来越明晰,甚至盖过了他那颗不可一世的少爷心。
徐青翰一骨碌坐了起来,心魔随之落地站在了他身前,非得碍他的眼不可。
徐青翰双腿交叠,嚷道:“反正我也只是喜欢当年那个世子妃而已,我还不信忘不掉了!”
心魔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既然如此,我可不应该在这。”
要是徐青翰真能看开,心魔又是从哪里来的?
徐青翰:“……”
心魔说话都这么阴阳怪气的吗!
心魔直视着他的双眼:“我怎么记得,我并非是在六十年前出现的?”
他生在襄平的战场上。
当时徐青翰的真元亏空,心神激荡下被心魔寻到了可乘之机,就此扎根于内府之中。
几日以来,心魔无时无刻不在徐青翰的耳边聒噪,他能撑着去军帐里听人说话已然不易,自然没了看热闹的雅兴。
徐青翰瞪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等心魔说话,他又反悔似的一拂袖子,“算了,你别说了。”
心魔才不听他的,悠然自得地展开折扇:“心里的到底是世子妃还是易渡桥,你不清楚吗?”
“你就算学也学不出本世子半分的风流倜傥。”
当真是被惹急了,徐青翰甚至用了凡间的自称,“我喜欢她?那不是自讨苦吃,我最多就是想看看她变成了个什么样!”
心魔把扇子揣进了怀里,没说话,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徐青翰被盯得发毛,冷哼一声:“别白费力气了,我本来也没有飞升的宏图大志,就想在人间多玩几百年,你就算说出花来也没用。”
“是吗?”
心魔来了兴趣,笑得愈发灿烂,嘴角扬得要到太阳xue上,近乎有了狰狞的意味,“可是易渡桥已至元婴巅峰!等她修好道心,修为一日千里,你如何才能追得上她?”
——徐天贶,你还配得上她吗?
徐青翰毫不动容:“我乃天等灵骨。”
心魔:“生了心魔的天等灵骨。”
修士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心魔。
阻碍修行事小,大不了再多修炼几年也能勉强补上。可若是让心魔影响了心志,不仅在大道上难以寸进,更容易修为倒退,乃至于走火入魔。
都说因果报应,徐青翰当年错信人言,如今还真是应了那名叫易渡桥的情劫。
他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双眼中血色愈甚,哑声道:“滚。”
心魔的脸忽然扭曲起来,属于徐青翰的五官四处乱跑,看不出个人样。徐青翰的十指紧扣,周身灵力被他强行收归内府,连带着心魔一起搂了进去。
刺耳的笑声终于停了,徐青翰的手撑在了草地上,指甲里染了脏泥。
他无比狼狈地蜷缩起来,哇地吐出了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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