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冷烹油 (三)
黑夜里, 易渡桥手指上的灵线闪烁出莹莹的冷光。
她低下头,擡起手翻覆了两遍,似乎要把那几条由李轻舟亲手传给她的灵线看个分明。
易渡桥从芥子中跌出来时那根人骨柴再无声息, 只有与李轻舟手上相差仿佛的灵线缠上了手指, 细而轻巧,似乎昭示着芥子里的一场并非春秋大梦。
不过她如今还没太掌握好傀儡术, 更何谈像李轻舟一般召唤出数以百计的万重山——也没那么多可以给她召,大部分的万重山都死在了保护李轻舟的途中,唯有阿四残存了下来。
除了阿四本人,没人知道他一路跟了易渡桥多久。据他所说, 自从人骨柴从蜃楼大阵里逃出来时便感到了属于李轻舟的气息, 于是他等啊等, 终于等到了小主人回山。
“尊上说在她死后,我这辈子就是为了等你。”
那日阿四从马车底下探出脑袋,对易渡桥认真地唤道, “小尊上。”
易小尊上看着他愣了一会, 道:“只剩你了?”
阿四:“只剩我了。”
带着她与李轻舟最后的一点牵连,易渡桥与岑小眉制定好了救祁英一命的计划。
短短几年内重回永安, 此等情形远远没有当年混入问天阁时的物是人非, 易渡桥推开客栈的窗, 阿四化成了一道模糊的鬼影,藏进了岑小眉的影子里, 月光映亮了两个人的面容。
“你后悔吗?”
直到岑小眉想要跃出窗口, 易渡桥倏然问道,“或许以你的性子, 入哪一道都要比无情道好。”
岑小眉半个身子都要探了出去,听见这话后险伶伶地停了下来, 顺势坐在了窗棂上:“若不清心,以我的资质现在都不一定能筑基。现在我与结丹只有一步之遥,有何后悔?”
她把琢玉剑递给了易渡桥,“我与你不同。辜月,你有傀儡术的传承,或许以后对上师祖都有一战之力……或许嘛,你们两个最好不要对上,否则我都不知道站在哪一边。”
易渡桥勾了勾唇,接过琢玉剑,一根灵线缠上了岑小眉的指根。
见她接过去,岑小眉没什么反应地继续说道:“我哥入了苍生道,你也不是不知道苍生道大乘以下皆蝼蚁,以后要是出门在外如何是好?还不如我早日结丹,出门在外也能让他打着我岑雪来的名号,省得被人欺负。”
“也好。”
易渡桥打量了会琢玉剑鞘,了然地将它收进了芥子之中,“对了,那个祁飞白……”
岑小眉一擡眼睛:“我和他没什么。”
易渡桥“咦”了声,这倒是意外之喜,遂顺杆子爬似的惊奇道:“我可没说你和他有什么,他一个凡人要是没了你就摘不下来暗蝉皮了,可得好好顾及着才是。”
岑小眉:“……”
她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无情道心的法门,再次睁开眼时又恢复成那副与方絮无二的样子,纵身跃了下去,阿四连忙跟上。
“我去皇宫了。”
她的声音传音入耳,“你自己小心。”
送走了岑小眉,易渡桥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终于敛了下来,她生得美艳不假,三分的胭脂在她脸上能显出来十分的颜色,但此时易渡桥不施粉黛,那副被她捏出来承载魂魄的壳子就显得苍白——那种不见血色的苍白。
脸色若是白了,眉眼就会衬得很深,黑得像两弯不见光的月牙下缀了两颗反不出亮色的星子,只剩下永无止尽的夜色,散发出一种与活人截然不同的攻击性。
她道:“出来。”
裹了元婴之力的话音仿佛一记重锤,轰然落在客栈算不上坚固的地板上,只见黑影被吓着了般抖了抖,屁滚尿流地滚出来一尺多地也没敢现形,在床脚的阴影里和易渡桥对视了眼,登时嗷地哭了出来。
这哭声很有讲究。想嚎没敢嚎,憋着又委屈,真乃一道鼻涕两行清泪,哭得抽抽噎噎,易渡桥一时疑心她听见了蚊子叫。
从来都是鬼尊这个名头能止小儿夜啼,易渡桥第一次亲自把人吓哭,感觉自己还真是得了李轻舟的真传,连吓人都和她有的一拼。
她握紧杨柳枝,径自往床脚走过去:“我说了,出来。”
面对旁人时,易渡桥很不吝啬地展示出她那身尖刺,居高临下地把那抽噎不止的小黑影往外一扒拉。
那小黑影咕噜噜滚了出来,浑然像个圆溜溜的糖炒栗子,一头水草似的发丝没打理过,从底下露出来张还没长开的脸:“呜呜。”
易渡桥蹲下身一把将他的嘴捂住了,想了想又把杨柳枝缠上去让他咬着,拨开了黑影凌乱的鬓发。
是个小孩?
她忽然微微一怔,这张脸有点眼熟。
“你叫什么?”
想了会,易渡桥还是没想起来,遂把杨柳枝拆了下来,“天底下的孤魂野鬼都归我管,实话说了,我便不杀你。”
那黑影与其说是小孩,不如说是个小鬼。它显然还没掌握好自己化形的程度,浑身都是黑雾,只有一个脑袋在上边沉沉浮浮,被易渡桥托住了才稳定下来。
他看上去能听得懂人话,委委屈屈地把眼泪憋了回去:“荀洛。”
这回答实属在意料之外,易渡桥挑起眉梢——遇见老熟人了。
可不正是她当年看着掉了脑袋的鬼修吗?
“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易渡桥想了想,拢了一把他脑袋底下的黑雾,“……是了,你魂魄不全,想来也化不了形。说吧,找我做什么?”
荀洛瘪了瘪嘴,当即又要哭。
坏了,忘了他记忆也不全这事了。易渡桥无奈地再次堵上了他的嘴:“还记得什么?”
荀洛终于不哭了:“我叫荀洛。”
易渡桥:“这我知道。”
那张小脸皱在了一起,荀洛仿佛在想一件天大的事,剩不下多少记忆的脑子百转千回地琢磨了半晌,终于憋出来了另一个名字:“阿瑶。”
他笃定地道,“我要找阿瑶。”
他要找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杨柳枝化成一根小木枝插回了易渡桥的发间,她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踌躇了一瞬,指尖携着灵力在黑雾中央点了点:“你要找她做什么?”
荀洛周身的黑雾随着灵力塑出了形状,双手双脚逐次显现,她的手指再一勾,雪白的衣裳便罩在了他的身上。
他颇为惊讶地低头打量了会自己,笑了起来:“我想不出来,阿瑶好像在等我,不对,她好像又不等我了……这衣服真好看,多谢你。”
易渡桥:“那你为何要来寻我?”
荀洛理所当然道:“你身上有阿瑶的味道。”
下视全身,易渡桥并没看出来她和阿瑶有什么关联。
或许是当年她随手替她挡下了徐青翰的一击吧。
扪心自问,易渡桥不太知道该不该与他说出真相。有时候鬼就是靠一个念头聚起来的——李轻舟是,易渡桥是,荀洛也不能免俗。
虽然荀洛的魂魄还没找全,但此时摧毁他唯一的念想这事无疑是给他宣判了死刑。
她和荀洛没仇没怨的,害他做什么?
易渡桥严肃地说道:“我是鬼尊,你要信我,明白吗?”
语气听起来像哄孩子,幸好荀洛此时的年纪也没大上多少,于是被她轻而易举地糊弄了过去,一叠声地点头:“嗯嗯!”
易渡桥便编道:“阿瑶是你妹妹,与你血脉相连,此事你可记得?”
荀洛不记得,但十分配合:“嗯嗯!”
易渡桥:“所以你要找全魂魄才能寻到她,明白吗?”
荀洛点头如捣蒜。
按照这个频率易渡桥担心他的脑浆会被晃匀了,强行把他的头扳过来,点了点脑门:“你也算是我的门人,送你件入门礼。”
没等荀洛反应过来,一条怪模怪样的手链便缠在了他的手腕上。风格不像楚地传统的繁复模样,凭根几乎透明的灵线连着,上边只坠了颗鸦黑的珠子,看起来像一滴墨。
他听见易渡桥解释道:“这是沉墨,用来连接神识最好使,想来在魂魄上的效果也一样。别弄丢了,我可买不起第二颗。”
荀洛挠头:“你不是鬼尊吗?”
易渡桥:“……”
她想起来被齐瑜把控得严严实实的库房,又想起来如今价格水涨船高,要十两月息才能换一两的沉墨,默然了会,道:“小孩子别想太多,会长不高。”
长不高这种威胁对于小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好用,荀洛当即惊恐地闭上了嘴,以目光示意他绝对不会再多嘴了。
他住了嘴,那颗沉墨却突兀地发起了烫,灼得荀洛皮肤生疼,又要哭出声来。
易渡桥头疼地拽过她的手:“你和云云就该对着哭。”
那个小徒弟自从拜入了她的门下,好像就没正经学过一天法术,日日跟在齐瑜后边抱着颗下凡星引气入体——断月山庄穷,齐瑜决定能省则省,先凑合着磨开经脉再说。
易渡桥曾经试图提过改用地章,被齐瑜毫不留情地驳回了,理由是没钱。
古往今来,果真只有钱之一字最令人伤心。
该给云云去个信了,再给她备点功课,今后的路也能省心些。易渡桥这么想着,把沉墨中跃动的光点牵引出来,放在窗边,静候它指出荀洛魂魄碎片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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