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已灰木 (十二)
夜黑云淡, 九天劫雷在宿火峰上作威作福了好一会,留下满地硌脚的的渣子。
易渡桥的鞋尖碾过一块瓦砾,披散的发丝被杨柳枝自行挽起, 长睫低垂, 掩过眸中未明的神色。
她没看崔漱冰,兀自道:“折不断的。”
往生刀只要出现在世上, 必会引来争抢。若是借着问天阁的名头强行销毁未尝不可,但只要有一人表示出了要争抢的意思,那么这刀就断不得了。
人人都有贪欲,能忍得住的那是佛。
……况且有的佛门弟子也在呢。
崔漱冰想来同样明了这一点, 他沉默良久, 才道:“我会去试试。”
言毕, 他随手捏了个清洁符咒,身上挂着的颇为可笑的碎布片顿时化成了他往日里穿的那身衣裳。
易渡桥这时才发觉他有些太瘦了,整个人都被衣裳裹了起来, 有种瘦竹的嶙峋。
许风站在众修士的最前方, 正焦头烂额地试图压下“开锅”的号召声。
“诸位。”
崔漱冰拍了拍许风的肩头,走到炼器炉前, 与其保持在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扫视了圈面前各怀鬼胎的修士们, 不急不缓地说道, “天枢学宫的道友一案,我已查清。”
天枢学宫在场的修士们无一不是为了往生刀而来, 突然听见他提及了自家弟子, 才恍然惊觉自己早就把那弟子忘在了脑后,不由汗颜。
有脸皮厚的修士朝崔漱冰一拱手, 表示洗耳恭听。
崔漱冰道:“那位小友是在夜里被炼器炉火抽了真元,而并非是莫宗主的功法所为。诸位请看。”
他侧过身, 露出半边炼器炉的轮廓,“白峰主因一己私欲重铸凶刀,正是需要灵力的时候,为此才将主意打到小友身上,实在罪不可赦。不过他已然以身殉炉,再不可讨了。若是学宫诸位还有何不满,自可向崔某来讨。”
话说到这个份上,天枢学宫也不至于为了一个没了用的弟子同化神期的丹修翻脸,于是和和气气地再一拱手,表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但崔漱冰的说话声尚未停息,他不急不缓道:“往生刀乃是凶刀之首,当年老祖曾亲手将其销毁,断不可重现人间。我在修界还算有些脸面,若要我说,不如将这刀就此断了,也省得生灵涂炭,诸位觉得如何?”
“果真是往生刀!”
“销毁……我看也未尝不可。”
“都说那往生刀威力无穷,若是被我拿到……”
“传说哪有真的?怕是编来唬我们的!”
人群中窸窣交谈声不绝,易渡桥听了满耳朵的心怀鬼胎,丝毫不觉着意外。
她并未掺和进这滩浑水里,藏在手心里的沉墨印微微闪着光。
断月山庄中,齐瑜听完易渡桥传来的消息,正一手托着灵石急匆匆地穿过小路,另一手并指为笔,飞快地在道路周围刻下复杂的符咒。
“传信襄平,边地五城不想死就全城戒备。”
她头也不擡地对身旁的下属说道,“护山大阵再换灵石,有天元就换天元,没有就换月息,快去!”
那下属没动。
齐瑜似有所觉,转首道:“你……”
她记得那人的来历,被问天阁追杀得走投无路的邪修,在这个世道里,与他有相同来历的邪修多得数也数不清。
也是最容易仿冒的来历。
他在一个雨夜倒在了断月山庄门口,被齐瑜亲手捡了回来,灌了半个月的药吊着命,终于把人喂醒了。
于是齐瑜多了个副手——算账算不明白的那种。
此时此刻,她被亲手救回来的副手洞穿了胸膛,喉咙里溢出腥甜的鲜血,把想问的话都呛在了喉间,唯有苍白的手颤抖着向上够去,试图抓住那邪修的袖口。
齐瑜的喉间咔咔作响:“咳咳……”
问天阁,天枢学宫,愁杀人……你到底是哪一方的?
那邪修像是知道齐瑜想问什么,躲开她不住发颤的手,简明扼要地说道:“愁杀人的手比你想得要长。”
齐瑜蓦地睁大了眼。
她知道愁杀人要做什么了。
她竭力地翻过身,十指狠狠嵌入地面,几道稀薄的灵力朝那邪修的后背刺去。
不许去……!
那邪修随手拂开了灵力,头也不回地往山庄深处走去。
齐瑜的瞳孔逐渐涣散,试图往前挪动一寸,再一寸。
山鬼一脉与旁的修士不同,易渡桥的灵体埋在断月崖中,只要灵体不灭,在寿元耗尽之前便不会消弭。
换而言之,断月崖就是易渡桥的七寸。
齐瑜的指尖终于碰到了散落在地上的那张沉墨印,字迹几乎没一笔是连着的。
那是个“走”字。
易渡桥没看见齐瑜最后传来的消息,她不着声色地觑向周围上山的修士们,一块山头上几乎要站不下。宿火峰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想来白阔他老人家若是得见这番盛景定能瞑目。
来齐了。
在天枢学宫的最后一位筑基弟子踏上宿火峰的刹那,易渡桥笃定地看向站在众矢之的中的崔漱冰。
就算蝼蚁聚在一起也能咬死人,何况是一帮活生生的修士。
而崔漱冰不退不让,将修士与炼器炉隔绝在两侧。
易渡桥的心头一动。
人行于世,唯有“自然”二字最难。崔漱冰性子纯然,似乎毫无所求,又似世上安宁皆是他求——在那条仿佛天命注定要踽踽独行的路上,崔漱冰是否也在途中?
周遭忽然暗了一瞬,镇山神器似的崔漱冰也被黑暗吞没在了里头。他高声道:“何人!”
那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取往生刀的人。”
话音未落,他一把掀开了炼器炉盖!
那人隶属何方势力已然不可考,炼器炉打开的刹那,他整个人被热浪卷了进去,声都没出就被炉火燎成了一把焦黑的骨头。
往生刀踩着黄泉路出了世,宿火峰上飞沙走石,天上的月色和地上的残垣纠缠得密不可分,天地都被一把刀拢成了一线,随后不等人眨眼,雪亮的刀光便又将那一线天地劈成了两半,那光太盛,像浸了血。
易渡桥的神魂都为之颤动了一瞬,而后她意识到不是她的神魂在颤,是整座宿火峰!
修士们不约而同地展出本命法器,接二连三地往往生刀的方向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苗疆也同样感受到了来自宿火峰的颤动。
陶家峰的后山上,徐青翰和方絮远远对了两招剑势,忽然间,两人均往后山中一处不甚起眼的角落望去。
那角落早就重归平静,但徐青翰无比相信自己方才听见的声音——属于杨柳剑的剑吟。
往生刀出世,杨柳剑似有所觉,遥遥相和。
他顿时往那处角落里冲去,果不其然,那处有个不为人轻易所察的入口。而在入口旁边,剑冢两个字清晰可见。
徐青翰大喜,当即钻了进去。
方絮紧随其后,纸人吱哇乱叫地在她身后缀着,又被她一道符咒轰开几分。没了青霜剑的确麻烦,方絮啧了声,眼见就要强行冲开经脉,却听一声断喝,再熟悉不过的琢玉剑光劈落下来,将最近的两个纸人腰斩成了两半。
站在剑冢门口,方絮正欲进入的步子一顿。她能感受到岑小眉从剑上跳了下来,期冀地往她的身边跑来,道:“师尊!”
还是当年小姑娘般的语气。
但方絮仅仅顿了一瞬间,转而头也不回地跟上了徐青翰。
她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岑小眉看见她如今的样子。
徐青翰自然不知他离开后发生的这久别重逢的戏码,他弓着腰往里边走,越走越宽敞,约摸着走了一刻钟,终于瞧见了剑冢的全貌。
剑冢地如其名,就是一片荒坟头。每个坟头上都七扭八歪地插着把剑,感受到了许多同类的气息,不退剑兴奋地嗡鸣起来。
徐青翰并未贸然闯入,这地方怎么着也得有上千把剑,他要是想挨个看,恐怕得找上个个把月才能知道杨柳剑的下落。
况且……
徐青翰向那从剑冢深处走出来的老者一笑,咧出来一排白牙。他可没忘那苗疆姑娘和他说的,这地方有个脾气古怪的前辈,乐不乐意把剑给他还得另说。
他虽然自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面对前辈时也难免吃不大准,在有求于人的情况下,徐青翰决定该屈就屈,当即弯腰行了个礼:“晚辈徐青翰,见过前辈。”
“徐青翰。”
那老者念了一遍,可能没在记忆里找出来他这号人,于是公事公办地道,“你来寻我,所求何事?”
而同样进入了剑冢的方絮和岑小眉的面前也同样有着生得一模一样的老者,问道:“你来寻我,所求何事?”
方絮道:“我来寻两把剑。”
岑小眉左顾右盼看不见她师尊,只能道:“我要寻我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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