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晚归人 (八)
讲故事的时候, 荀洛的语气会在不经意间变得又缓又低,像是从许多年前卷过来的一阵暖风,吹得任何人心里都生不出抵触之意。
和荀洛待了日久, 祁飞白有时甚至会觉得荀洛就是他的一部分。他迷迷糊糊地想:“真的要和他不死不休吗?如果……他们能和平相处, 不去害人,是不是就能平平安安地一起活下去?”
心里的块垒松动了, 属于祁飞白自己的半张脸上的神情放松下来,少年人的眼神柔和了些,泛着亮光。
荀洛似乎早有预料,他装作不知道祁飞白心里的动荡, 自顾自地讲道:“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这个开头祁飞白很熟悉, 一般都出现在前辈的嘴里。
那一年, 李阅川刚刚继任掌门,凭借苍生道心修至了化神巅峰。
荀洛……荀洛还不是荀洛,他是问天阁的外门弟子。
“等等等等!”
刚开个头, 祁飞白没忍住开口打断, “你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吗?”
荀洛好脾气地解释道:“我是个鬼修。”
鬼修有自己能捏出来壳子的,也有修炼不到家捏不出来的。荀洛显然属于后者, 他本是个走火入魔横死的修士, 死时偶然得过一线机缘——机缘不是别的, 正是当年李轻舟身死时散落的鬼气,被他的求生意志捡回去了一缕, 替他护下了神魂。
而荀洛并未放弃这线机缘, 他凭借鬼气附身在了一个过路人身上,和骗祁飞白的理由一模一样。而后, 他逐渐吞噬了过路人的神魂,鸠占鹊巢, 用他的身份拜入了问天阁。
这话自然不能和祁飞白全盘托出,荀洛把过路人的部分悄然隐去,只留下“李轻舟给他留了一线机缘”的部分,缓声继续讲。
那会问天阁基本坐稳了天下第一宗门的位置,但还没展现出一家独大的垄断趋势。
直到李阅川的扶正剑出鞘。
说来荀洛也挺倒霉的,他在见道堂里修炼了几十年才堪堪到了筑基,结果见道堂里的一个邪修卧底被揪了出来。
暴露的刹那,那邪修张开口仰天长啸,一道血雾从他的口中喷到了天空之中,足以让整个苍枢山上的弟子都看见。
顿时,几百上千个邪修像是从土地里长出来似的,从各个山头上冒了出来,统统站进了见道堂。
见道堂的管事被一剑穿心,临死前颤抖着捏了个手印,把离他最近的荀洛送回了弟子居所。
荀洛根本没见过这般大的阵势,简直吓懵了。他做了太久的好人,下意识地拼命扒着窗户往外看,想看看见道堂究竟能不能在突然发难的邪修的手底下保下来。
至少在那一瞬间,荀洛是向善的。
或许是他心里殷殷的祈盼唤来了救兵,只见玄晖峰上光芒大盛,李阅川一人一剑飘然而下,天下第一吉剑扶正悬立在他身后,将夜色映得犹如白昼。
李阅川的嘴唇翕动:“扶正。”
话音落下,扶正剑光中忽然出现一道人影。
扶正剑灵通体纯白,五官轮廓丝毫不像李阅川——如果易渡桥看到过这一幕,她绝对不会认错。那是张酷似李轻舟的脸。
剑灵周身剑气顷刻笼罩住整个见道堂,每寸角落都被纯然至极的剑气扫过,凡是被剑气碰到过的邪修无一幸免,都化成了一滩银水。
有救了!
荀洛下意识回头,想和同住的师兄弟分享此刻的喜悦。
但那同门只是指着他,脸色惨白,嘴唇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你你……”
我怎么了?
荀洛觉得他奇怪,往前走了一步。
随后狠狠摔在了地上。
他瞳孔骤缩,手往身底下摸了过去。不知不觉之中,他从双腿开始融化,而后蔓延到腰际,胸口,最后是那双闪烁着不可置信的眼睛。
嘴唇不等出声就变成了潺潺的银水,荀洛狼狈地在地上流淌开来。融化得太快,他甚至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在心里想:“对啊,我也是邪修。”
做了太久的人,都忘了自己是只吃人的鬼了。
“后来呢?”
祁飞白有些急切地问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一口气讲了太多过往,荀洛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倦怠:“金蝉脱壳罢了。李轻舟的鬼气护了我最后一回,我的神魂逃出了问天阁,这种地方我还是待不下去,潜心做鬼修去了。”
他笑了一声,“李阅川倒是声名鹊起,顺便让问天阁这个位置也坐稳了,双赢。”
他没说附身的事,祁飞白却明白了,这个世上还有和他一样被荀洛附身的人。
但是他在问天阁里这么久,李阅川却始终没有动作。
是特意等着他自露马脚,还是根本就一直没发现?
能发现当年的荀洛而发现不了他,这事本来就不太合情理。
祁飞白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往下一瞟,看见《百剑论》上所画的扶正剑。
他那天生少了道弦的心在这等关头分外地好用起来,祁飞白想,那必定是他附身的时候鸠占鹊巢,把人家的神魂吃了只剩个空壳子,没了凡人神魂的庇护才会被发现。
那么他的神魂……
祁飞白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荀洛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怎么了?”
“我觉得问天阁对你不公。”
他吞了口口水,面不改色地扯道,“天道之下万物平等,哪里就容不下一个想好好活着的鬼修了?没道理!”
荀洛缓慢地点了点头:“……是啊,天道不公。”
短短四个字将他带回了刑台之上,占据了侍卫身体的鬼修历经数个凡人身躯仍旧不得善终,他想不通,嘶声向台上台下的所有人发泄出他的最后一口怒气。
天道不公!
而这声怒气被京兆尹家的小姐听到了。
荀洛的残魂将发生的所有事情尽收眼底,他看过太多生离死别,阿瑶为他倾尽性命一事甚至没能让他落下一滴泪。
真蠢。荀洛想,不过对她好一点就要这般报答,岂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傻姑娘?
有这功夫不如将躯壳让给他,就是姑娘的身体不甚方便……倒也能忍。
荀洛回过神,听见祁飞白继续嘟囔:“我得帮你。”
荀洛:“你要怎么帮我?”
祁飞白把《百剑论》往怀里一揣:“我找止戈去!”
“找岑砚作甚。”
荀洛愣了愣,“你别着急走,先说给我听听。”
祁飞白:“他是雪来的兄长,等拜进玄晖峰自然能说的上话。到时候我去给你找个能修炼的修士,你借机潜入他的体内,等你的神魂够强大了就能自己化为人形,也不用天天借着别人的名头活了。”
想了想,他又说道,“我不会和岑砚说出你的存在的。我负责找人,你负责趁机溜进去,岂不是妥当?”
荀洛含笑:“好。”
好天真的小将军。
若真到那个时候,想来他已经把祁飞白的神魂吞噬殆尽,成功接管他的人生了。
祁飞白着急忙慌地冲出了院子。
和他同样着急的还有归镇中的刘凭云,她单手托着下巴,数着日子。
易渡桥走路没声音,直到那只冰凉的手搭在刘凭云的肩上时她才激灵一下反应了过来,回头道:“师父,今日是不是就是销金会派人来的时候了?”
易渡桥颔首,顺便拿过她的课业翻看两下:“你阵法修得不错。”
得了夸,刘凭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齐管事教得好。”
“她比我适合做师父。”
易渡桥深以为然地感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刘凭云稚气未脱的脸颊肉。她忽然正色下来,“本想带你出来历练,但此次崔漱冰与愁杀人都牵涉其中,恐怕不能善了。你若是害怕,我即刻便让齐谈妙送你回去。”
或许每个人都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像她想的一样,刘凭云的神色分外无畏无惧。她不一定知道崔漱冰这三个字代表的分量,算上易渡桥,已经有两个化神期的大能搅入了这场争端之中,届时若是打起来,齐瑜一个半瓶水筑基自身难保,没人能护着她。
但是刘凭云同样清楚一个事实:她是易渡桥唯一的弟子,要以活人身入鬼修道本就不易,如果遇上危险就往易渡桥的羽翼下钻,那她何时才能出师,又何时才能像她曾经说的那样,让这世上少几个“云云”?
所以她必须去。
易渡桥没再多说,只点了点头。
正好这时齐瑜收拾好东西走了进来——阵修出门要带的东西又多又杂,大多是些灵石和画好的符文,被她统一收进了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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