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襄城又一场大雪时, 庭筠已参加了四场葬礼。
第一场是紫苏和雅玉,她们被一起葬在墨阁后山,一处温暖的松林中, 春日来临, 那里会生长出连片的野花;第二场是陈婕妤,她在爻军重新夺回皇城的那一日, 于睡梦中离世,她生前做了半辈子无人在意的妃嫔,死后便幸而不被送入皇陵陪葬。
第三场……是何鸢与江南西。
江府的大红绸花一夜之间换成了白色,江夫江母连失了两位儿子, 还有那位尚未入门的儿媳, 华发便也像是一夜之间蔓延而出。江母早以悲痛到卧床不起, 江夫强撑着身体面对来来往往悼念的宾客,却也最终难以维持,半途离去, 留了管事全权负责。
庭筠将那柄摔坏的却扇重新修好, 带了过来,在合棺前, 将它放在棺中之人交叠的手中。
他们好像是沉沉睡去了, 模样和平素一般无二。
庭筠跪在灵堂, 将一张张黄元纸和自己抄录的铭旌扔入火中,介嗔痴陪在她身边, 直到暮色四合、人群散去, 偌大的江府,只剩纸灯和白烛亮着淡薄的光。
庭筠并没有哭, 在来之前,眼泪就早以流干。
在宫道上昏迷过去后, 她惊惶如坠幻梦,记忆不断重放又破碎,那句“阿筠,听话”从何鸢、从紫苏,从许多人嘴里说出,像是一个可怖的诅咒,带向必死的结局。
面前闪现着无数欢愉的、痛苦的画面,欢愉有多清晰,痛苦就有多锥心。
她迷迷朦朦醒来,满脸的泪水像糊了一层不能呼吸的网,眼前好多人影来来回回走动,介嗔痴的手温和声音也隔着雾,她看不见、听不清,只有眼泪不停地流,将耳廓和鬓发打湿。
她醒了又晕睡,晕睡了又醒,擦着眼角的丝帕怎么也擦不干,仿佛要将身体里的水全都哭出来一般。
庭筠想,是不是惩罚、是不是因为她不顺从系统、反抗剧情的惩罚?是不是不论怎么做,都没有办法逃脱既定的轨道?
可另一个声音,似乎是个陌生人,又似乎是自己,却告诉说,不对,你改变了那些人原定的必胜结局,爻国没有再成为主角成功路上,那枚被踩进烂泥里的踏脚石。
——“你救了爻国、救了爻国千万万的百姓。”
熟悉的男声落下一句轻语,想要拉她回到这人间:
“所以……睁开眼来看看,好吗?”
窗外风雪不熄,是喧嚣的尘世。
她终于醒来。
迫切的拥抱刹那间便拢住了她,庭筠顿了顿,伸手回抱住介嗔痴,拍了拍他的脊背,嗓音微沙:
“——好。”
庭筠知道,让她困顿着迟迟不醒的,是她对自己的怀疑、是她害怕面对残忍的现实,所以她潜意识选择了逃避。
可若没有反抗过,逝去的生命、失去的人又何止这些呢?
若不再反抗,那么牺牲就毫无意义。她要做的,不是自我厌弃和裹足不前,而是将债一笔一笔地、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擦净眼泪,换上素衣,开始坦然面对襄城内的死亡与新生。
灵堂前的烛火燃了一夜,庭筠和介嗔痴一起,陪着江父江母守灵到了天明。
之后的出殡、下葬,庭筠也全程跟随,看着一捧捧的土慢慢填满坑洞,雪又慢慢覆盖过它,招魂幡飘在风中,沉默地宣告着无法跨越的离别。
第四场,是那位皇帝、她的“父亲”的葬礼。
因为最隆重,所以准备的时间比其他的长,若不是太过突然和匆忙,本应更加宏大,但却是庭筠最没印象的一场。
反正是些繁琐冗杂的仪式,她就当是完成任务,最后只剩了她和谢商两个人的时候,谢商先对她开了口:
“他是为了我死的。”
他们两个似乎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单独的,心平气和地相处了。谢商好像沉稳了很多,却也更加难以看透,他平静地说着,也不管庭筠有没有给出回应。
“他们确实准备得很充分,但作为皇帝,不可能不做些防备,所以第一批进入天坛的,是扮成了我和父皇两位替身,若是无事自然更好,若是出了事,也有时间反应。
然后……在他们迟迟未出,我们觉察到不对时,却已来不及了。随行的禁军被分割得七零八碎,护着我和父皇的那一支也渐渐不敌,本以为入了密道便安全了……”
他的嗓音陡然沉了下来,“结果藏的最深的敌人,居然是被我护在身后的人!
那一刀,本来是要捅向我的,他却替我挡了……我真的,从未想过……他明明,是最自私最无情的。”
谢商苦笑两声,“我准备是要杀了她的,却被叛军拦下,众人劝我不可恋战,就那么混乱地跑入密道,关闭了闸门……
后来的事我都像是记不清了,就这么浑浑噩噩的,熬到援军来、听到昭国攻入皇宫的消息、再到同所有人一同抗敌……后面,后面……”
他终是擡起了头,看向了庭筠:“他们说你失踪了、或许是被昭人掳走了,还有一大堆咒你的不好的话,我都不想听,所以我叫他们闭嘴,叫他们滚……
我大概烧得糊涂了,可想着还没找到你,我就根本不敢睡下去,但等我醒来,知道你被找回来了还来不及高兴,就听到你来东宫的路上昏迷过去了……”
“直到今天,我才这样完完全全地见到你……”
他张了张口,咽下了什么名字,只称呼道:“才见到你……皇姐。”
他像是憋了好久的话,就这样絮絮叨叨说了个干净,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从来这样笃定,可那么一刻,我想,他或许……”
——或许是有一点点爱我这个孩子的。
庭筠目视前方,依旧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爱?那个瞬间它存在与否,谁能肯定呢?
也许是因为,作为曾经爱人的骨肉、自己剩下唯一的儿子,所以他在那一秒,做出了不寻常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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