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二十九天
景惟正拖着一身伤回平城之时，已然是晚上亥时初了。
白凝拎着药箱站在城门口，瞪着自家夫君，本是气他要出兵也不提前与她说一声，便自涉险境，几乎是单枪匹马深入贼寇，简直是不要命了。
但眼见景惟正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有血迹干涸后黏着在伤口上的衣物，明明自己快成了个血人，还傻里傻气朝着她笑，下马奔她来的模样，白凝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白凝视力好，即便是夜色之中，也能远远瞧见景惟正身上骇人的伤口。这家伙在外头受了伤，时常半夜摸黑回来，自以为借夜色掩映便能多糊弄她些时间，当真是笨到家了。
但这么些年，白凝也不戳穿他。
景惟正抱着夫人，乐呵得很，白凝又气又心疼，想用力捶他背稍稍泄愤，却还是要顾及他背后的累累刀伤，这手高高擡起，轻轻落下，这落在旁人眼里仿佛成了夫妻间的亲昵爱抚。
这下便是再大的气，也没法发作了，景惟正将她算计得死死的，白凝嗔他一眼，也懒得再与他啰嗦什么，左右下次他也一样不会听。
方才护送太子一行出城的护卫之中，还有景惟正派去的一个亲信，除了保护钟离旭，防止回京路上遇到小队漠北流兵的截杀，还要直接去邻州点兵驰援平城。
毕竟，平城根本等不及郢都来回军令，即便有太子殿下手谕，也不符合规制流程。等那时再慢慢整兵出发来援，恐怕平城早就是拓拔瑾的囊中之物了。
但此刻，太子一行马车已经驶出平城十五里，到了即将到去凉州和郢都的岔路口，宁博翰懒懒掀开车帘瞥了一眼，给身边人递了个眼神。
马车里，钟离旭还是端正地坐着，只是眼神木木的，呆呆地盯着自己身前，昏迷躺着的季暄身上。
马车外传来一声惨叫，须臾，马车里也掀起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大人，已经处理掉了。”
宁博翰细细端详着钟离旭的脸色，见他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无悲无喜，眼珠子都一动不动，宁博翰笑了，“继续赶路。”
在宁博翰看不到的地方，钟离旭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深印不消。
*
西楚边境兵马十五万，实际眼下平城可用不过区区万余。四万戍在相邻的凉州，五万分散于边境线上的其余各关要城池，五万驻北境大营操练。虽名为十五万精兵，但若是真要此时此刻，与候伺在平城城外的漠北五万骑兵对上，这区区一万的兵力……
“景将军，”郁太师站在城防司军演图前，一脸凝重，“你的伤势——”
“无妨，内子已经帮忙包扎过了，现下已无大碍，多谢郁老先生关心。”景惟正打了个哈哈，“倒是郁老先生，眼下平城并不安全，这次为何不与太子殿下一同回京呢？”
“正是因为平城如今危在旦夕，才不能就一走了之啊。哼，也就宁博翰那样的懦夫，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回京保命。”郁襄愤懑不已，突然想到了什么，语气一转，“但太子殿下为何也——”
为什么钟离旭也选择撇下平城回郢都了呢。
这不是郁襄印象里义薄云天，热血难凉的太子殿下啊。
“哎，此言差矣。”景惟正笑了笑，“太子殿下是储君，回京继位，正天子之尊，乃是理所应当之事。再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太子身负家国重任，若只是为了一座城放弃社稷安定，那才是罪过。殿下回京，这才是定乾坤、安天下的明君所为啊。”
“只是景将军以性命保送太子出城，即便日后能凯旋回京，”郁襄摇了摇头，“只怕彼时……唉，不值罢了。”
“哈哈哈哈，郁太师倒是会打趣我。”景将军好整以暇抱着手臂，“已经做过的事，有什么好后悔的呢？我不比郁太师，就是个且顾眼前的短浅性子。至于其他的，我也计算不来。”
郁襄来到桌边，看着景惟正在两军交战图上提笔勾勒，眉眼微微舒展，“不错，正是此理。”
是夜，漠北军营中传开一则消息，说是景惟正十万大军，不日即将驰援平城，届时会在围城的漠北骑兵外，再形成一个包围圈，如此里应外合，内外夹击，将漠北精锐一举歼灭。
拓拔瑾兄弟二人连夜处置了几个传讯传得最凶的几个兵，这几位的人头次日早晨还挂在军营外，还滴着血，渗人得紧，底下士兵早饭都吃得不比往日多。
但拓拔瑾心里也没底。
拓拔锋在外虽与弟弟一道罚了乱军心之徒，但一回营帐，便冲着这个四弟发了一通火。二人险些打起来，最后还是顾忌着没动手。
城中粮草殆尽，百姓将家中余粮纷纷献出，平城又得以多撑了数日。
但也见底了。
这几日半夜，士兵因偷抢粮食，致斗殴械斗重伤之事也出现了。景惟正食指敲击着军案上的章文，神色晦暗不明。
“不能这样下去了。”郁襄站了起来，清瘦的风骨支撑起了一身灰白布衫，广袖之下攥紧的拳头，昭示着这位老太师此刻的忧虑焦急，“城中即将断粮，援兵迟迟不至，漠北见此军心渐定，倒是我们自乱阵脚！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按理说，此地与凉州不远，若是去凉州州牧处借兵，左不过两日功夫，援兵也该到了。”景惟正蹙眉。
路上出了问题。
“那老夫，便亲自去借兵！”
郁襄执意亲往，景惟正也拗不过这位开国元老，几番坚持之下，景惟正还是护着郁太师再度杀出了城。
对于拓拔锋来说，这种羞辱也是双倍的。他们漠北骑兵精锐，层层部署围困之下，居然任他景惟正两度进出，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真当他漠北骑兵是纸糊的不成！
甚至于，直面景惟正的前锋由于早闻景将军之名，加上还有这位将军上次杀出他们重围的阴影在，前锋们更是战战兢兢、控制不住地往后退。
以至于景惟正回程的时候更加顺利，漠北骑兵几乎是下意识给他让出了一条回城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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