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第六天
季暄有点紧张，从下了朝开始，就一直在等待夜色来临。
他命人在墙头架起一把梯子，方便景纾茵今夜来找他。其实大可走正门的，但他担心她觉得这样太张扬，或许她还是更喜欢翻墙这种比较习惯的方式来找他。但不管她什么时候来，以何种方式来见他，他都会向她敞开，无论是府门还是心扉。
季暄坐在正对墙头的那座小亭子里，与从前不同的是，现在不再是她撑着下巴从墙上望他，而是他枯坐亭中，擡头盯着她往日所在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出神。
那处如今空荡荡的，落在季暄眼里，那片朱墙青瓦仿佛出现了个缺口，便是和煦春天里，也有寒风时时从那个口子里吹进来，渗漏进心里。
她从前找不见他时，也是这样落寞的感觉么。
季暄起身走到墙畔紫藤花树下，掌心接住随风飘零的花瓣，微风拂过，簌簌掉落的花瓣有些落在地上，有些则落入池畔，在水中打旋。
若是……顺利，那明年紫藤花再开的时候，他与她应当已经成婚许久了吧？那时他们就不必隔着这样一堵墙，可以光明正大、理所当然地相互依偎在亭下，欣赏这样花开满园的胜景。
季暄收拢掌心花瓣，心情莫名雀跃了起来，嘴角也微微上扬起来。
她昨夜对他说，今日周小将军应当是来找景凌昀叙旧的，怎地到现在太阳都快西落了，都没听到她回院子的动静？
季暄手臂上的伤口虽然结了痂，但有些发痒，一直痒到心里，叫人恨不能揭开，痛痛快快地挠个彻底。
季暄挥退了打算上晚膳的管家，他没心思吃晚饭。
或许她这会还在用晚膳，用完晚膳就回来了。他们约好的是晚上换药，现下才将将太阳西落，是他心急了。
今晚的夕阳落霞同往日一样美，金辉斜照，霞散绮红，只可惜既无人同览，他又没心思独赏。
季暄心下有些焦躁，沿着墙角来回踱步，稍顷又命人去取些公文来，把心思和注意力先转移一下，免得自己又胡思乱想。许是等公文处理完了，她便也来赴约了。
季暄批的很快，每份文书上给出的批示总是字字凝练，意思明确，同时又是最为恰当稳妥的解决方法。每每阅完公文，他便能直接提笔作应，挥毫落笔一气呵成，毫不犹豫不带滞涩，书法也极其富有艺术观赏价值。
今日的公文没有什么特别的，今夜来回困扰他的，始终只有一件事，一个人罢了。
都已经戌时了，她怎么还不来。
她一整天都没有待在院子里，是和那个周小将军待在一起吗？季暄回忆了一下那位小将军，他与周泽彦曾有数面之缘，但也仅仅是点头之交，对于这位年轻的周小将军，他大致也是了解一点的。
周泽彦这三年来，跟着景将军和其父周瑞丰统领在边境立下赫赫战功，在年轻将领一辈里相当出挑，可与景凌昀比肩。
而且周小将军与她哥哥又是战友，私交也甚好，加上景家与周家又是世交，同为将门儿女，她与周泽彦若是……
景纾茵之前在北巡之行途中，似乎也与周泽彦有过些来往，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季暄低头拧了拧眉心，看着池中倒映的一轮新月被飘零的紫藤花瓣轻轻点碎，荡起圈圈涟漪，心绪一时难平。
周小将军在军中风评一向不错，是个能与将士们同饮酒，又能在沙场上策马持戟冲锋的将领，洒脱英勇，果敢坚毅。
季暄很难不去往下想，若是周泽彦对景纾茵有意，必然是会直接表达爱意，热烈直白又真诚，寻常女子怕是很难不动心的吧。
那然后……然后她的生活里，就不会再有他季暄的位置了。
她的身边，她的心里，都会处处充满着另一个男人的痕迹。
季暄垂首敛眉，若如此，在那以后的漫漫岁月里，他还要继续看着她嫁作他人妇，与旁人恩爱新婚，耳鬓厮磨：
他会在每天上朝的路上，看到心爱的女子挽起妇人髻，在马车边依依不舍地替旁人整理衣冠，嘱咐那个“夫君”下朝后早些归家：
他会收到景纾茵与别人的孩子百日宴的描金请帖，在那个日子早早起身穿戴整齐，然后赴宴，看着她满面喜悦地抱着她与她“夫君”的孩子，低声诱哄，自己则要强作欣喜，搜肠刮肚把所谓“恭喜”的词句乱排作一堆，挂着笑为她与旁人的孩子送上祝福；
若是她婚姻顺遂，他或许会就这么看着她与别人恩爱百年，白头偕老；可若不幸偏生变故，他恐怕还要见证她与那夫君从如胶似漆，到相看两厌的过程，看着她被困在别人的宅院里，一点点随着岁月蹉跎，直到凋谢。
而他，在这些未来的种种里，都只是个没有身份立场多加置喙的看客，随便一句“莫要多管别人家事”就能把他打发掉，自此以后，她的喜怒哀乐，都与季暄这两个字无关。
季暄攥紧了拳头，手臂紧绷，本来结痂的伤口重新绷裂，连昨夜景纾茵给他手臂上打的死结，都没能阻止绷开伤口处的血丝丝缕缕渗出来。
季暄擡头复又望向那面墙，眼神却不再如白日清明，月光柔和，却映照不进季暄晦暗的眼底。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叫嚣，他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也随着手臂上结的痂一起崩裂开来，就像是缺了一道口后被洪水冲毁的大坝，溃散地迅速又彻底。
伤口出血尚能结痂，可他心中有些东西却似乎已经回不去了。
奈何他所思之人，并不知道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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