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8
下了出租车，天文馆正好下午开门。
四个人在网上买了票，从装饰的所谓时空隧道走进去。
虽然苏涟是想过来的人，全程表现得最激动的依旧是宋煦意，她好像天生就比别人多了很多精力，苏涟很喜欢和宋煦意走在一起，她身上有很多让她艳羡的东西。
宋煦意走了一会儿，回头突然拉着苏涟小声说：“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看太阳了。”
苏涟歪头浅笑：“嗯？”
宋煦意更小声凑近她，“是因为自由吗？”
苏涟依旧笑着，没点头也没摇头。
“看太阳会让你觉得自由吗？”宋煦意又问。
苏涟笑容更大了，眼睛亮晶晶闪着光，还是没说话。
贺远朝从身后卡着宋煦意的脖颈将她拉远：“不要刚发现什么就立刻说出来，显得你很不聪明情商很低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宋煦意忍无可忍：“……放手。”
苏涟歪着头笑，实在是觉得他们两个人有趣。
黎熄走到她身边说：“这段时间你周六练舞，就练习运动会的舞蹈，我知道漪漪很聪明，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时间练习这些，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是希望漪漪谨慎对待。”
苏涟毫不犹豫点头：“我会的！”
天文馆的仪器并不是最先进的，宋煦意想看火星，跑到了别的场馆去，贺远朝自然是跟她一起。
苏涟和黎熄走在一起，周遭没太多人，他们走路时候不会特意回头看对方，也不会特别跟对方聊天，空气泛滥着寂静的声响。
好像破坏这样氛围的人十分罪大恶极似的。
场馆内比外面更安静，也更阴冷，甫一走进去，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苏涟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抿了抿唇，想到了自己的家，并没有比眼前的场馆温暖太多。
“冷吗？”黎熄问。
苏涟摇头：“不冷。”
“我好像，并不知道之前在书里读到的温暖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从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就更多的只是冷冰冰的温度，那种温暖幸福的家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以前一直很奇怪，因为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我都已经习惯了家里的温度，还以为书里写的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
苏涟仰头：“你应该知道吧？你之前说，叔叔阿姨都很好，虽然他们去世的，但是他们还在世的时候，你的家应该就是书里写的温暖的家吧？”
黎熄一只手放在苏涟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嘴角挂着怀念的笑容：“嗯，我很喜欢我的过去，我很感谢那些时间，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有值得去做的事情。”
“我不喜欢被世俗的观念裹挟着往前走，一辈子追名逐利，声色犬马，没有停歇的时候。我没办法对抗生命的荒谬，所以我接受所有加诸在我身上的重量。我之前一直想，这个世界上可能还存在着其他什么事情，让我能觉得，我只是为了我自己而活。我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遇到这件事情。”
“我没办法肯定这个世界和我自己之间的关系，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从我的父母去世之后，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就只剩下唯一一条，我活着，世界存在。”
“虽然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和这个世界没什么联系。”
少年略长的刘海遮住了他阴翳的眉眼，转而剩下身上隐藏在压抑下的躁动，“你看过《西西弗的神话》吗？”
苏涟摇头：“没有。”
“西西弗斯的故事知道吗？”
“嗯，西西弗斯因为绑架了死神，被叛逐到地狱，每天要把一块石头推上山，可是石头会一直滚下来。”
“嗯，就是这个故事，书的作者说，‘西西弗斯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然哑然失声。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我把西西弗斯留在山脚下！我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斯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即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斯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
“我很难想像，怎么能否认荒谬的存在，只盯着眼前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将滚下的石头带来的心口的骤然一空视为无物，忽略石头滚下山的绝望继续生活，并且认为这样的生活是幸福的。”
苏涟想了想，走到场馆中间位置，从天文望远镜看过去。
浩瀚宇宙，他们只是一颗渺小星球中渺小的存在，在整个宇宙中，他们只是如同尘埃一样的事物，可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各自依旧有如同宇宙一般的坚持和勇气。
生命明明那么脆弱，可依旧引人趋之若鹜。
人们受了那么多苦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是为了什么值得的事物。
无关其他人，只是自己内心觉得值得。
“也许，是因为他承认自己的生命。”苏涟转头，笑了笑，“至少，他能确定他一直是为自己而活。”
“他很勇敢啊。”她感慨。
黎熄怔了怔，“勇敢？”
苏涟肯定点头：“对啊。”她说，“能挑衅神，并且在接受惩罚之后，并不谩骂怨怼，反而将这件事情当作一件自己要做的事情一样，明明其他人一听就知道是多么绝望，可他还能活得那么开心，这不就是勇敢吗？”
“世界上最大的英雄主义，是在认清生活残酷的本质之后，依然热烈地活着。”苏涟笑颜深深，“这是罗曼罗兰的名言，还有很多作家都说过这样的话，泰戈尔也说过，‘世界吻我以痛，我却报之以歌。’”
“生命不长久，跟这个世界比起来。假设我们的生命有一百年，现在你和我还是十几岁，我们还有八十几年的时间，这八十几年要做什么呢？难道一直想自己过去承受了多少苦难吗？还是认为自己未来也不会好，所以当下只是颓废生活？”
苏涟摇头，歪着头笑：“虽然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我能肯定现在的我生活的很不错哦。”
“以前没有阿灿的时候，我只是每天上学，放学，弹琴，跳舞。生活对我来说没什么乐趣，只有乏善可陈可以概括。”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啊，我每天可以见到阿灿，还能和小意一起聊天，今天还出来逛街了，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很快乐，我觉得现在的生活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好了！”
黎熄喉结动了动，几乎就要说些什么，看着苏涟现在的表情，最后只是无声地扯了一个笑容。
此刻的他有片刻的动摇，是否要按照自己的计划去拨动苏涟的人生，他一切的决定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
她说她喜欢现在的生活，可是不远的未来，运动会过后，一定会迎来强烈的暴风雨。
到那个时候，苏涟还能承受住吗？
想要脱离苏郁荷，只有两个选择，强烈的反抗，或者是，苏郁荷死亡。
这两个谁先到来，不用想也知道。
反抗会带来什么，黎熄知道，但又忍不住想，苏郁荷总会妥协，她是苏涟的母亲，一定是爱苏涟的。无非是时间迟或者是早而已。
但剧烈的反抗一定会令苏涟的生活翻云覆雨，飘摇无定，他不确定苏涟能不能承受住。
强烈的落差会给人带来更加强烈的痛苦。
如同他九岁那年，前一天才约定好要一家人一起去吃火锅，第二天就惨遭罹难。
苦难是会毁灭人的，黎熄比任何人都清楚。
“怎么了？”苏涟奇怪，“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如果……”他开了口，却还是没有说下去。
“嗯？”
“没事，我们继续看吧，我也是第一次来松城的天文馆。”
苏涟很容易被转移了话题，或者说，她并不好奇黎熄未尽的话语是什么，她依旧没有太多的好奇，也许正是这样，所以她才会明白西西弗斯的快乐。
而他在面对苏闻舟时，总也忍不住内心的冷嘲，这使得他在面对苏闻舟时，总有一些说不清的高傲的姿态，这种高傲并不来源于家世，金钱等一切外在的东西，而是内心，因为经历过太多的事情而产生的对顺风顺水者的傲慢。
因为这种傲慢，他面对苏闻舟，反而多了许多宽容。
他此刻才有一种清晰的认知和自觉。
从他掉入虚无主义的陷阱那一刻开始，世界就已经失去了原本的色彩。他隐藏的性格也由此而生。
他的阴暗，冷漠皆来源于此。
“漪漪，你会不会想，如果你并不是生活在现在这样的家庭里，你也许会成为一名宇航员？”
“不会。”苏涟摇头，“就算是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我也不会选择成为宇航员。”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啊。”
“我现在也没有成为宇航员的念头，想要离太阳近一点，也许只是代表着，我想要离开我妈妈，并不是想要成为宇航员。”苏涟说，“刚刚进来的时候，小意跟我说，太阳对我来说是不是自由，我没说话，但我知道，这就是，太阳并不是真的太阳，只是我的向往。”
“梦想这回事，应该是天生的吧？”苏涟不那么肯定地说，“就算是换了另一个环境，也只是把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选择应该很难改变吧？”
“或者，这是性格？”
“我也不能确定。”她抿了抿唇，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纯净，一览无余。
“漪漪……”黎熄轻笑，“你没发现，现在的你已经和以前有很大的不一样了吗？以前的你听到我这个问题，你只会说‘不知道’三个字。”
“而现在你可以说这么多话，这已经证明了环境对人的影响有多大。”
苏涟思考了一会儿，点头：“好像是这样，那我之前说的话就已经被推翻了，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事情没有发生，我没办法想像。”
黎熄：“那我们就过好现在的生活。”
苏涟重重点头：“对！”
两个人在场馆又待了一会儿，进来了一批被导游带着的游客，有大人有小孩，说着不属于松城的方言。
自己看确实没有听着导游讲清楚，于是两个人跟着这些游客蹭导游。因为两个人离得近，说话声音也低，看起来就很像是周末出来玩的小情侣，被关照也是正常的。
指尖因为身体的移动，总会不经意触碰到一起，明明都没有看向对方，但也会脸庞发热。
肯定是因为人多吧，站在一起只是皮肤摩擦就开始热了起来。
苏涟默默想着，擡头才注意到黎熄正在看着自己，真是太不敏感了。他看了她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
“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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