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同样出身公爵的府邸冷眼嘲笑,在他们看来,国公府就是缺钱了。
高门施粥以表仁义是古来有之的美谈,便是破落的贵族府邸,勒紧裤腰带变卖家产也没有不舍得几个粥钱的事,里子事小,面子事大。现下,国公府这一出是把面子丢尽了。
有敏锐些的府邸却将事情想得深了些。
以工代赈的法子虽新奇,细想想,却并非难以理解,只是没有人往这处思考过罢了。
有聪明的正在暗中观望国公府的行事,从它的各项章程,与流民们的表现来看,此举大有深意。
比之简单的施粥,以工代赈是个绝佳的收拢人心的法子。
以工代赈意味着流民们要想活命,需得靠自身的努力。主家承诺的自由身与按劳分配的工钱,都在无形中提升了凝聚力。
至于主家在其中只是承担了奉献者的位置吗?并不是。
于世家大族而言,充足的人丁就是最大的财富。
只是,相比于之前的附庸与被附庸的关系,这个法子下的流民与主家,成为了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
主家获得了劳动力,流民获得了安身立命的本钱,还保留了自由之身。
比之投身大户做附庸,但凡有远见,谁都知道应当选择甚么。
因此,当有识之士窥见先机,纷纷暗中效仿起来。
虽是照葫芦画瓢,可他们的声势到底没有国公府大,且又是首开先河,那些个条件上佳的壮丁早已被国公府先挑拣了去。
以工代赈之法开展得如火如荼,曲雁华早在各处散播了如老周这般的喉舌,专门为此造势,现下这样的成果,也在她预料之中。
不过,顺利之余也有麻烦。
这日,知晓此事的程善均突然沉着脸,找上门来。
茶喝半盏,被酒色掏空的平国公按捺不住脾气,质问道:“弟妹,我将盐道交与你,是信任你的能耐。你将我吩咐你的事都做圆满了,原本是好事,可如今你却越发逞能,这般惹眼张扬!”
曲雁华面上假装惶恐,心里波澜不惊,照本宣科演道:“大哥指的是以工代赈之事?”
“难为你还知道!”程善均冷哼道,“咱们做的买卖本就要行事隐蔽,你倒好,偏生要赚个菩萨的名头,惹得沸沸扬扬。要不是项丞今日提点我两句,我还不知你竟背着我如此行事!如今既然已经传到了项丞的耳朵里,想必殿下也已经知晓了,他若是要降罪于你,我也拦不住。”
他言外之意就是见死不救了。
曲雁华虽早有预料,现下也忍不住暗暗鄙夷,眼底流露出嘲讽。
老不死的怂鬼,漫说人家并未表露是赏是罚,他便吓得早早推了罪责。要是知道国公府会落在这个软骨头手上,老爷子怕是气得棺材板都按不住。
“大哥稍安勿躁,我这般行事自然有我的用意。”心底虽厌恶,曲雁华面上却笑容和煦,“我之所以借此名目行事,皆是因为咱们需要招揽可用之人。”
“不知大哥可还记得,上回因水灾突然,咱们的货出不了手,我去盐庄视察才发觉,咱们手底下的人实在捉襟见肘。也正是吃了这个亏,我临到一月之期将要结束,才真正完成你的吩咐。”
程善均听进去了一些:“嗯,你继续说。”
“故而,我一腾出手,便马不停蹄招揽人手。”曲雁华道,“须知,咱们的生意不可为外人道,想要招揽心腹之人难上加难。可如今有现成的丁口在面前,咱们又为何不加以利用呢?”
“你是说那群流民?”程善均嗤之以鼻,“一群泥腿子能成甚么大用,庄稼汉可有这胆子?”
曲雁华摇头笑道:“大哥此言差矣,这些流民一无根基,二无人脉,实在是清白不过。正是这样的人才会没有二心,能培养做心腹。”
“再则,他们既然过了吃不饱饭的日子,还有甚么日子比这些更艰难?区区贩盐,还有我们国公府做倚靠,他们又有甚么可惧怕的呢?”
最后这话正中程善均的心思。
只见他脸色几变,心内想到曲雁华既有一月之内做成买卖的本事,又有这等超出他的见识,一时心下又喜又烦闷。
喜的是,这女人能为自己所用。
恼的是,曲雁华的智慧格外显出方才他急三火四的愚蠢。
“咳咳。”程善均干咳两声,笑道,“是我着急了,误解了弟妹的意思。我一定照实同殿下禀报,记你的功劳。”
曲雁华嗤之以鼻,脸上却挂着笑,“多谢大哥了。”
哪次不是他抢着邀功,这会子说空头话,没得让人恶心。
又寒暄了几句,才将这尊瘟神送出门。
临到走时,程善均倒显出几分依依不舍,目光在曲雁华身上流连,“上回想是你嫂子来找你麻烦,你才教训了她,我自然是体谅你的。只是,你也要多来我们院子走动走动,咱们到底是一家人。”
曲雁华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她语气淡淡道:“因是商议公事我才招待大哥,否则,寻常时节您连我院里的门也进不来。咱们府里规矩重,没有弟妹往兄长房中去的道理。”
一提到这个,曲雁华连装都不再装了。程善均也晓得利害,被狠狠回敬了一句,也不敢再撩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婊子,便走远了。
目送他消失在黑暗里,曲雁华面色沉静如水,回头冷喝道:“将他用过的茶盏摔碎,坐垫都烧了!别教我闻见他身上的一丝臭味!”
赵妈妈缩着脖子领命去了。
这样的情形几乎每回都要上演,不知多少茶盏用具因被他用过而损毁。
下人一顿乒铃乓啷地收拾,结束后,赵妈妈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奶奶,都处理干净了。”
“嗯,你退下,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曲雁华揉着额角,歪躺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她瞧着窗外溶溶月色,却想不起任何清雅的诗句,反而是与程善均相处时的恶心,浮上心头。
“奶奶。”赵妈妈并未依言退下,正踌躇着开口道,“……老爷……老爷自东林县回来了,说是给您带了新奇玩意儿,想见您一面。”
堂堂老爷要见夫人,如同下属求见上司一般谨小慎微。
这样稀奇的事,在小院里发生就千百回。
如往常一样,曲雁华甚至连头也没回,仍望着窗外,淡淡道:“不必了,送与旁人罢。倘或没人陪他,就打发崔氏和那新来的小戏子过去。”
赵妈妈欲言又止:“又将妾室推给老爷……他恐怕又要伤心许久。”
曲雁华缓缓侧眸,瞥了赵妈妈一眼。
这一眼,让赵妈妈再不敢多言,忙垂下头,推门出去了。
合上门扉的那一刻,透过门缝,正好能看见月光洒在曲雁华身上,这亮色洗净了白日里阴谋算计为她盖上的厚重铅华,徒添一层仙人的羽衣。
或许在某一刻,她便要羽化而去,同月中人相见。
于是,凡尘中的种种牵挂,于她而言,都是惘然。
赵妈妈叹了一口气,缓缓合上门。
一转头,却正好瞧见一位身量瘦高的男子站在院门外,不知等候了多久。
他手里珍而重之地拿着一个紫檀木匣子,脸上希冀的神情,在读懂赵妈妈的神色后,变作了失望。
良久,男子挤出一个笑,“雁华还是不肯见我?”
赵妈妈不知如何作答才能不伤他的心,唯有一声长叹。
男子沉默许久,才道:“无妨,我再等等。横竖我已经等了十数年了。”
他擡头望月,冷月一视同仁地洒下光辉。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程善晖总是想,倘或他是窥见第一缕月华的人,或许今晚的月色,是为他而柔软。
—
不知不觉,曲雁华歪在榻上睡了一夜。
直到窗台上的扑腾声将她闹醒。
一睁眼,只见那熟悉的信鸽眼睛瞪的溜圆儿,正与她对视。
曲雁华揉了揉额角,拆下鸽子腿上的纸条,展开细看。
鸽子的眼睛里倒映出曲雁华的脸色,每阅读一个字,她的脸色就越发暗沉。待到她撕碎纸条,又恢复了平静。
“收拢妇孺,原来是安排在这里啊。”她若有所思地喃喃。
信上是清懿传来的新指令:收拢妇孺,建纺织院。
一瞬间,曲雁华本能地琢磨出她的多种用意,但又一一推翻。
照她利益优先的准则来说,难民里的妇女儿童是最没有价值的群体,比不上壮丁的力气不说,又格外耗费物资照料。
正如以工代赈,大多来报名的都是男子,招募也是男子,几乎不见妇孺踪迹。
如今,曲清懿突然另辟蹊径,要专门招募妇孺,并且新建纺织院,这完全是可以预见的赔本买卖。
曲雁华心中暗暗嘲讽,可一面又有一个声音在说:照她说的做,看看这个小姑娘能做成甚么样的局面。
这样的指令自然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秘信只是提前告知,真正落到实处,还需多次筹谋。
挑了个没下雨的天,适逢有处新宅子落成,曲雁华顺势下了帖子邀清懿上门。
虽然曲雁华是明面上做东的,然而落到实处,清懿俨然是个主家的做派。
这处新宅子正是以工代赈的第一样成品,耗时两个月,按照清懿给的图纸,一样不差地建造完工。
“我这个督工,也还算称职罢?”曲雁华淡笑道。
二人正由临时管事带领着游览宅邸各处,清懿不时留神细看各处构造,漫不经心道,“倘或是姑母自个儿的宅子,想必会更用心。”
曲雁华挑了挑眉,懒懒道:“东家可别为难我了,我又何尝不是在以工代赈呢。”
“姑母在我这做工赚的银子,不知要买多少宅子。”清懿淡淡道,“所以,收拢妇孺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东家话,妇孺人数少,统共登记在册的也才数百人,远不及男子之数。”曲雁华故意刺她,“小东家这是心软了,想要赔本救人不成?”
清懿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为何笃定是赔本生意?”
二人并肩而行,曲雁华的声音压得低,却恰好能让清懿听见。
“你已经有了盐道生意,足够你赚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如今却突兀地建造纺织院,须知纺织是要技术,也要根基的。”曲雁华眼底闪过淡淡的嘲讽,“你收拢这帮妇孺,大多出身贫寒,怕是连织锦都不曾见过,让她们纺织些粗布麻衣出来卖给谁?”
清懿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提了提裙摆,挪开步子,避免踩死过路的虫子。
她漫不经心道:“姑母忘了浔阳阮氏是做甚么的?”
曲雁华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开甚么玩笑?”曲雁华正色道,“便是心软如你母亲,也从未有过将阮家浔锦秘术外传之心。”
清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我几时说要把法子外传了?”
“我要教她们的,本就是如何做好粗布麻衣。”清懿淡淡道,“我的纺织院里,不卖绫罗绸缎,只卖粗布麻衣,寻常人家干活计穿甚么,我就卖甚么。”
曲雁华皱眉道:“这法子不成,寻常妇人自个儿便能织布制衣,何须买你的?”
“倘或日后的妇人们各司其职,做着各行各业的活计,没有人再待家里织布生孩子,届时可会有人来买粗布麻衣?”
曲雁华顿住脚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清懿,你到底想干甚么?”
清懿如上回那般径直往前走,头也不回道:“想让她们活命。”
堂堂正正地活命,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么么我来了,今天还是比较早的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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