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它
天空裂开了,云朵如墙皮般一块一块地剥落下来。地面层层翻卷,泥土在一瞬间化作脆弱的纸片,又在下一瞬被狂风吹破,吹散。我在小屋的门板后藏起身体,有一只白色的小羊紧贴着我。它的毛皮温暖又柔软,我伸出手臂抱住它。它在我的臂弯里颤抖。我感觉到它的心跳快速又有力,一下一下地击打我的肋骨。我的后背靠着一只熊,它用厚实的肚皮承托起我的脊柱,像一座最安全最可靠的山。可它的鼻息粗重急促,湿漉漉地喷在我的头顶。我能清楚地闻到这呼吸里藏着的恐惧。
恐惧弥漫在空气里,在睁圆的瞳孔里,在蜷缩的肚腹下,在绷紧的骨节中,在高高竖起的耳尖上。动物不会说话,但它们似乎比我更清楚,接下去即将发生什么。
“你躲好,不要出来,”奈特挡在门前,背对我说道,“这是大祭司留下的房子,有她的魔法保护,只要在这屋顶下,就会很安全。”
他刚说完,不远处的一大块天空突然塌陷下来。天幕像雪块一样砸落,摔碎,激起滚滚飞尘。暗红色的光芒从破口里射出,照亮一小块夜幕下的树林。奈特把我朝屋里使劲一推,自己朝前冲去。下一瞬,我听到一声啸叫,一道锐利的影子如箭般从飞尘中穿射而出。我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奈特突然踉跄了一下。然后他立刻朝旁侧身,垫步一跃,奋力挥起手中带鞘的长剑。
“当!”一声铮响,空气都仿佛被震出波纹。与奈特的长剑相抵的,是一支几乎有我手臂那么长,小腿那么粗,尖利,坚硬,与剑鞘相撞迸出火星的,鸟喙。
是鸟,是几次三番出现在奈特面前,要啄穿他的胸膛,吃掉他的过去的那种鸟。
那只鸟悬停在半空,它几乎和这木屋的房顶一样大,翅膀鼓动着卷起的飞尘迷了我的眼睛。我怀里的小羊瑟瑟发抖,身后的熊也发出畏惧的低咽;被魔法保护的小屋里,鸟的出现让动物们焦躁不安。奈特背对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望见他绷紧肌肉的血管暴突的手臂。他的全身都因为用力而扭转起来,所有力量集中到双手,脚跟被推挤着陷入泥里;而即便如此,也只是与鸟僵持不下。
突然,那鸟张开利嘴,一下子咬住奈特的剑鞘。铁铸的剑鞘竟然被“咔嚓”裂为两半。奈特大吼一声,顺势奋力推动剑柄。鸟顿时被甩开了。长剑从断鞘中脱出,光芒锐利,他手中像握着一束太阳。这就是故事中的铁匠为勇者打造的武器。
鸟在空中旋身一转,又朝奈特冲来。我大喊:“小心!”一擡头,却看到塌陷的天幕中,无数条粗壮的昆虫勾爪从裂口里伸出,弯钩摸索着刺入周围暗红色的天空,好像有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朝这里攀爬。
视线错开的瞬间,我又听到“当!”的一声,比之前更响亮,更猛烈,仿佛金属相撞,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声中被重重甩落下来,砸在树丛里。紧接着,半空中响起粗哑的嚎叫。我这才看到,鸟尖利的长嘴被斜斜切断,只剩下一半,而奈特正收起方才猛力挥出的长剑。
“不用担心我,”奈特说,“我是主角,在这个世界是绝对不会被打败的。”
他的声音比他的剑锋更坚硬有力,我却下意识地望向半空中的鸟。它正因为痛苦和愤怒而狂乱地拍打翅膀。
鸟是被制造出来的,回应期待和呼唤才会出现。就像蓓丝快要被过去的记忆杀死的时候,一只灰色的小鸟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她的面前,一口啄走了她的心。
所以,鸟一次次地出现,也是回应奈特的召唤;即使他本人正在抗拒。
半空中的啸叫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翅膀重重拍打的鼓风声。鸟克服了断喙的剧痛,一转身又俯冲而来。奈特迅捷地闪避、防御、劈砍。他的每一步都在往前,朝着林子深处。
对于奈特会招来鸟的原因,我不是他,也不了解他,再仔细想想,我恐怕也不是真的认识他。大祭司说,这世界是一个故事,讲述勇者战胜魔王的冒险经历。这个故事每一次被讲起,世界的一部分都会因为讲述者而发生变化。然而勇者和魔王是构成这个世界的根本,是绝不会变动的基石和支柱。不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太阳从哪边升起,树叶是什么颜色,雪花是冷的还是烫的……奈特永远是勇者,必须挥剑,必须冒险,必须战斗。
大祭司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我脑中出现的却是奈特躲在图书馆的书架背后发抖的样子。
他是勇者——那他是自己想要成为勇者的吗?
他是这个世界最勇敢的人,为什么会招来为害怕过去的人而创造的鸟?
我抱着小羊朝前望去,奈特一边与鸟缠斗,一边借着攻势把它往林子深处驱赶。鸟渐渐远离了小屋,屋子里的动物们也稍微安静下来,不再因为恐惧而躁动不安。奈特总是这样,在我还是个小矮子的那段日子里,每次需要帮忙,或者即将闯祸的时候,他就会出现;我总觉得他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只要有他在,事情就不会变糟,也不会发生危险。现在想来,或许正因为他是主角,所以什么剧情都困不住他。
他是主角,在这个世界是无敌的。
可是我在图书馆的密室里找到他的那一天,他蜷缩在书架后面,浑身战栗,像一只被追逐的惊慌的小兽。
他是主角,这个故事里能有什么东西让他这样害怕?
仅仅是鸟吗?
——空中突然传来尖锐的撕扯声,像一把生锈的锉刀猛地刺入耳膜。我一下子捂住耳朵,又擡起头,看到那些长毛带钩的巨大虫爪正用力撕开天空的缺口,更多爪子从绽裂的口子里探出,又把破口撕得更大,更宽。蓝色和白色的碎片扑簌簌地漫天掉落。几乎半个天空都被虫爪扯开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从敞开的破洞里缓缓探出。
那是个半透明的圆球,光滑,明亮,却又好像在光滑的外壳之下浮着一层雾蒙蒙的灰尘,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哑光质感;它几乎有山头那么大,从那破洞里只能露出一半的体积。凭我仅有的认知,一时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站着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意识到,那是一只昆虫的复眼。
这巨大的,几乎横亘天幕的圆球,仅仅是一只复眼。
那些虫爪还在奋力地撕扯天空,我几乎能听到爪子尖细的绒毛刮擦纸张的“沙沙”声。
顿时,排山倒海的恐惧倾泻而下。我克制不住地尖叫起来。小羊从我怀里跳出,熊扭动肥硕的身体连连后退,房间的每一道缝隙里都有数不清的昆虫发出嘶鸣;小屋里的动物们哗然一片。而我也无法冷静,无法自抑,心跳和呼吸汇入周围的恐慌里,如同一粒在沸水上旋转漂浮的气泡。巨大的惊恐中,我下意识地抓紧口袋里的蛋。它还在跳动,还是温热的,恍惚间仿佛是一颗心脏。
奈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高声问我:“怎么了?”
我只能喊出最简单的句子:“你快回来!快进来!危险!”
奈特困惑地一愣,他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天空的变化。这瞬间的停顿里,他身后的鸟突然振翅跃起,被截断的鸟喙如短刀一般朝前突刺——
昏暗的红色天光下,鸟的影子锐利又迅烈。
眼球捕捉到画面的刹那,一声尖叫已经悬在我的喉头。然而下一刻,模糊的黑影在视野中凝聚成型。我看到奈特一手反持长剑,格挡扑来的鸟爪,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手中不知何时抓住了一截剑鞘的断片。他侧身避过鸟的刺击,鸟喙正好从中空的断鞘中穿过,被剑鞘紧紧卡住,卡得严丝合缝,好像生来就与剑鞘长在一起。
鸟甩不脱剑鞘,也无法张嘴。它越惊慌越挣扎,剑鞘就卡得越紧。它只能哑哑地叫唤,拼命扑打翅膀。奈特握住鸟嘴,把它朝旁猛地一摔,又转身朝我跑来。
“我来了,你别担心,”他冲我喊道,“现在我还不能被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头顶的天幕轰然迸裂。顿时,我的视野中爆开一大片昏暗的红光。天空被大虫子挖穿了,世界破了,一道劲风从巨大的破洞里喷射而出。地面在摇晃,树木沙土岩石都被风掀起。我睁不开眼睛,耳边的一切响动也被“呼啦啦”的风声覆盖。我害怕极了,伸手想抓住什么,可身边的动物好像一下子消失,我的前后左右都是狂风,只有混着砂石的气流从我手指间擦过。
“别怕!这里没有东西能伤害你,不要害怕!”奈特的声音从离我很近的地方传来。他喊出的声音被风磨得很碎,但我还是听到了。我眯着眼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一瞬间,风势变弱,我伸出的手触摸到了坚硬的铠甲;奈特挡在我身前,他的心跳透过金属传入我的手掌。
“不要害怕,你不需要害怕,”奈特的声音变得清晰了,就贴着我的头发响起,“我知道你一直很困惑,想不起自己是谁,偏偏大家都不愿意告诉你……希望你能理解,因为我们眼中的自己,未必就是你认知中的自己。而我们也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我们所知道的,也只是你的一部分。你想要的答案,不应该从别人口中得到。”
风声又变大了,不远处传来什么东西剥落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要睁眼去看,奈特却张开手掌挡住我的眼睛:“不要看,不要因为看到的东西影响你的判断……在你来之前,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大吵了一架。他离开了,我留下了……现在想来,我们或许都是错的,我们不能推着你往哪走,最后的去处应该由你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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