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下
拙政园的荷花的确还开着。一朵一朵,婷婷婀娜。只不过,因为已经到了夏末时分,怎么看都透着点凉意。或许因为太清楚好时光就要结束了吧,或许——魔由心生,荷花本来没什么不妥,只是入画的情绪已经很难再回到当初出发的那个高点。但是,这一丝黯淡,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周润田面前露出来,她太清楚自己能遇到此人几乎可以用“交了老运”来形容,所以,一边在心底暗骂自己的不争气,一边在脸上堆出笑来,指点着看这朵再看那朵,作兴致高昂状。
可是,到底不同。入画自己也知道这个。虽然她已经多年不必或者说是没有机会亲身服侍客人,但张家在这一途上,简直可以称作是童子功,她太明白装出来的和真的之间的差别,也隐隐觉得不妥:越是兴致高昂,越是透着假和心虚,甚至,自己的话好像多了点。所幸,周润田似乎并没有察觉,或者说,他的兴致也正高昂着呢,和入画一样,他亦在指点着看这朵再看那朵,看那姿态如何的好,看那叶子如何的翠,看那水纹如何的美。看着他的侧脸,入画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忽然,她的笑容细不可察地僵了一僵:不对,这姓周的也有心事。他的高昂兴致也是装出来的。
她轻轻把手放在石栏杆上,绿得一汪水也似的翡翠镯子从腕子上滑下来,敲在石头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她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竟是越来越强烈。想起了多年前张雪亭的耳提面命:无论做什么都须得认真,稍不认真,就会给对方察觉。如果对方没有察觉,哼,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也不认真。
想到此处,她抿了抿嘴,目光飘向一旁的游廊。是那里了,二十年前,她同那个人在那处相遇。那里有一挂有年头的紫藤,其时是藤花盛开的季节,一串一串的花累累地叠下来,瀑布一般,把周遭的空气都染成紫色。那时候,她是多么年轻,多么美。美到,一个笑容就会耀花男人的眼睛。可就是这样的美貌都终究差点着了别人的道,而今日……想到此处,入画走近一步,看看水中的倒影,那个身材丰满的中年妇女就是今日的自己,脸上所有秀气的轮廓都已被肉填满,唯一可观的眼睛,也早就不复当年清澈。这副模样,若是作人家的正房太太大概还好算做福相,要作那解语花路边草……连骗自己都不太可能,更何况对方观感?这件事情,一定一定有什么地方不象它看上去的那样。
心中转过这如许多的念头,入画的心反倒定了下来,也不再急着说话,在脸上扮出一个欢欣赞叹的神情其实比说话容易得多。少顷,她笑着对周润田说,“站了这么多辰光,有点热了,不如我们到那边坐坐?”周润田点头称好,伸手过来揽一揽她的腰。该刹那,入画在心底恶毒地想,不知道他揽上这一弯松弛的粗腰有什么感想?
的的确确,周润田揽上那一弯松弛的粗腰的时候,在心底是狠皱了一下眉头的。幸亏多年宦海下来,这皮里阳秋的功夫练得是一等一的好,心中的感想丝毫也没有影响他的轻怜蜜爱。这一次,他真是下了重本,说实在话,简直,在他看来,简直已经到了牺牲色相的地步了。要不是确实穷途末路,想他堂堂一介厅长,多年风月场上的老手,年少时还是翩翩佳公子,怎么也不致折堕如斯。
这个女人能有什么地方吸引他?没有别的任何原因了,钱。他需要钱,大笔的钱。交通厅副厅长就不缺钱了?哼,笑话。此刻,他除了身上这个交通厅副厅长的光环,唯一剩下的,也就是点原始本钱了。不过可别小看这原始本钱,周润田自信,对付一个旷得如此之久的中年女子,那真是足够足够。只不过,对方是张家的女子,怎么也得小心至上,千千万万不可在现在露出丝毫端倪。
想到此处,周润田深情款款地看了入画一眼,那手又轻轻收紧一点点。两个人走到一处凉亭,坐了下来。这个凉亭的位置造得真好,坐在此间,周围的水景风光尽收眼底,怪不得叫做“放眼亭”。风轻轻吹过,周围树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间或还有一两声鸟叫,端的清幽。入画笑着,拣些不相干的闲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润田说着,无非是天气,美景,还有些许上海滩上尽人皆知的八卦。周润田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听着,时不时地点头,还插上一两句话,发表一点极为高明的见解,这见解又引来入画赞许崇拜佩服到着迷的眼神。这一场游园,当真是宾主尽欢,皆大欢喜。
小凤仙在练书法。穿了一件月白竹布衫子。这是多年来的习惯了,穿布乃是因为要是沾染了墨迹,损失小点。穿白色,那是因为弄脏了更容易发现——只要发现弄脏了衣服,若莲一定会施以薄惩的。多么有趣,在张家,练习书法,顶顶要紧的是姿势好看,至于字好字坏,其实并没有太多人计较。张家女孩儿从三岁练书法,第一要紧的就是不要搞脏衣服——磨炼的乃是耐心,培养的乃是细心。当然,这样练下去,那字大多也很能看得过去。且,确实很能静心。心里烦恼的时候,一铺开纸,写上数十个字,仿佛吃下去一剂上好良药,好得多了。
小凤仙的烦恼,来自于明铛。晌午时分,叮当悄悄找到她,一双眼睛桃子似的,不知是熬的还是哭的,红通通地肿着。
“你一定劝劝阿姐,不然……可就毁了。”她说,绞着帕子,“我自己又不能去……母亲不让。并且,阿姐一定恨死我了。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
这时,小凤仙才知道张明铛酗酒这个公开的秘密。送走叮当以后,她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再走一圈,摸出一本书来看,几页以后又扔到一旁,终于,铺开纸来写字。
她练的是簪花小楷,这也是张家的传统字体,秀美,文静,没有什么大个性,最是安全不过。并且,写在洒金笺上给客人下帖子,着实好看得紧。一页纸写满,小凤仙拿起来,对着阳光端详了一番,再轻轻地吹了吹气,搁在一旁,让它慢慢干。再拖过一页纸来,写。
如果是母亲,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办?小凤仙一边一笔一笔地缓缓落下去,一边想。按理,十四岁的女孩子,正是所谓叛逆期。首先第一个反叛的对象,便是母亲。据说,这世界上,每一个女儿长大的时候,都曾痛下决心:我不要长成母亲那个样子,可是,到得后来,十个有八个其实都打着母亲的烙印。然而,在张家,母亲有着无上的权威。并且,小凤仙对若莲,和别的张家女孩子对母亲,很不一样。在小凤仙的心里,若莲是这世界上她最佩服的人。若莲每一次做的事都十分妥贴,举重若轻,看似四平八稳,实则大有道理。也正因了这个,小凤仙在若莲面前,总是有一丝丝自卑,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并不懂得,那其实是因为——她比她自己所意识得到地,更爱她的母亲。而在那晚北京夜谈之后,小凤仙清晰地感觉到,母亲也是爱自己的。只是,那感情一直以来被处理得比较淡定甚至比较隐蔽。而那一夜——不,更确切一点说,是第二天早晨,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睡到了母亲的怀里。她们靠得那么近,仿佛儿时。当时小凤仙简直是害羞的,安静地,悄悄地,涨红了脸,偷偷挪开身体。但是,当她刷牙的时候,却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发现自己的眼角唇边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如果是母亲,会怎么办?写完又一张纸,小凤仙再问自己。
五块五毛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