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上
这一夜,于小凤仙来说,又是个不眠之夜。让她辗转反侧的,不仅仅是叮当的豁达,以及那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也不曾设想过的信仰,还有入画的结局。小凤仙没有想到,入画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告别这人间。
和燕飞一样,入画在浪潮开始之初就被正面冲击了。和燕飞不一样的是,她的境遇更惨些——尽管后期入画已经开始放松对钱财的执念,但是对其刻薄和吝啬是怎么也改不了并且从来没有打算改进的本色。所以,她的人缘非常差。当她被游斗的时候,那些在她家工作过的保姆、厨子还有别的谁全都跳出来声泪俱下地揭发她的剥削,渲染她的腐朽生活。燕飞当初给人了一种老迈无能得不屑下手的印象,且因为平静麻木故,让斗争的人意兴阑珊,慢慢地流于形式。并且,后期在小军有意散布的流言中更得以变相保护。而入画,完全相反。当人们□□她的时候,她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以刻毒的语言反击,即使被剃阴阳头、被打、被灌大粪都不能阻止她的反击。在她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还用她的眼神反抗——那样的眼神,充满怨毒,仿佛利刃,让每一个看了的人都心惊胆战。于是,有人提议要挖掉这个老巫婆的眼珠。
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找到了她,悄悄告诉她,她的女儿张叮当改名张敏,现在在某处任职,只要她去认了她,一定会被保护。至少不用游街了。对于入画来说,这无异于救命稻草——无论她表现得多么疯狂和歇斯底里,在听到群情激昂的人们强烈要求挖掉她的眼珠的时候,她还是怕了。她毫不犹豫地答应,连连点头,然后,又忽然擡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盯着来人:“你不会骗我吧?你如果骗了我,你全家都不得好死!”那样刻毒的诅咒让来人嘴角抽搐,几乎想一个耳光劈过去,忍了半晌才忍住。但已经不耐烦跟她多说话,留下了叮当单位的地址就离去了。走到门口,那人又回过头来,好心地提醒:“你最好XX天去,那天他们单位有重要活动,有大人物要来。你这个时候去认,张敏才会认你。不然……”
那一天,入画去了。拄着一根竹杖,象个乞丐婆子一样,站在叮当单位的门口。那一天的确是有大人物要来,半条街都没什么闲杂人等,但入画站在那里愣没有人来驱赶。她浑浊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大门,眼睛一眨也不眨。来了,终于来了……一辆汽车开过来,有人下来,单位里有人出来迎接。迎出来的那个女子就是叮当,她绝对不会认错。也就在这时,她的身边有人轻轻推了一把:“还不快去,你女儿出来了!”
入画猛地扑上去,抓住一名女子的手,又悲凉又愤怒地嚎哭:“叮当!你怎么就不管我了呢?我是你妈呀!人家骂我婊子,可我是你妈呀!你不能看不起我,不能不要我呀!”
周围所有的人全都愣了,泥塑木雕一般地看着这一幕,有人说:“这是谁?快把她拉走!”有人说:“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说:“啊?这个疯婆子是王主任爱人的妈?认错人了吧?”
入画被人拉扯着离开现场,她尖锐凄厉的声音固执地不肯放过大家:“我是这个女人的妈!你们看,她不要她妈了!她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好死!”混乱里,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那不是张敏……”
入画猛地回头,四处寻找着那声音的来处,忽然,她鸡爪一般的手揪到一个人的衣襟:“谁说不是?我清清楚楚地认得我的女儿!!她化成灰我都认识!你说我女儿今天要来的……你让我来找她!”说着,她无力地松开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往下抹,“我想死我的女儿啦!!啊——!啊————!你们说我找到我的女儿就不会再被□□了——!我的叮当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我从小抱到大的啊——!啊——!啊——!”
这个时候,拉扯她的力量变大了,她没有办法继续停留下去,她被抓起,双脚拖在地上,忽然间,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长长的缝衣针,朝抓她的人手上狠扎下去。趁对方吃痛愣神松手之际,一头撞向了停在那里的汽车上!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叮当自始至终都在场。她清醒地知道,入画并没有认错人。虽然入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长短和别人完全没有区别,眼神也没有变化。但是,自己从来都没有一双大眼睛。相反,入画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自己眼睛太小,根本就没有办法和明铛比,一点看头都无。并且,入画最后不惜撞死在所有人面前,想必也是为了断绝他们的念头,不让人再拿自己的身世做文章。
叮当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虽然前后不过几分钟,但她却仿佛觉得过了一辈子。她脸上表情平静,还适度地保留了一点点好奇和不忍。她知道,一定有人就在这人群里,耐心地观察着自己,等待自己露出破绽。入画的前来,毫无疑问是被策划的结果。这也说明自己的身世目前并没有充足的证据,自己一定一定要稳住,否则就是活生生地辜负了母亲的性命。呵,这样的情形,在过去那些岁月中并非没有发生过——某个人,为了保护你,就在你眼前死去,而你只能做一个好奇的路人甲。但是,这样的情形又确实从来没有发生过——母亲,没有人想得到她会这么做。她应该有更充足的理由选择别的。呵,不能再想下去……一定要想点别的,嗯……想什么呢?想今晚的晚饭吃什么,或者,想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安排?对,不能走神,一定不能走神,王主任和他的爱人都需要安抚……
这一切,当叮当讲给小凤仙听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过了二十年。并且,叮当的叙述十分平淡,并没有也不打算还原真相。但是,小凤仙却可以想象当初的情形,一种又闷又痛的感觉硬硬地硬硬地压在胸口,不知该如何排解,不知该向谁宣泄,甚至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啊,它已经完全超越了她的经验和理解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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