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休帖
她离开后一日的初一,圣上便驾崩了,皇位传给了徐才人的孩子,但那孩子是圣上这个年纪才得的,先天体弱,继位几日便夭折了。
后来程佑安又作势要扶招儿,只是众人反对,均称招儿年幼不足以制服内外,便还是由益王周世康在三催四请中登上了皇位。
当晚吴虞便被下了昭狱,甚至被抓时他还在安置军中后续之事,公服未来得及换下。
自去以后他再没有了消息,只是传出来在家中搜出了许多他诸多罪证,甚至有通敌造反。
可他一条也不肯认,在狱中那些人日夜不免轮番一直审问他,他也丝毫不松口。
不过毕竟证据都已经安置好了,戏也演足了,便按这个罪杀他也是顺理成章。却没想到胡人和齐国人都以为他们已将吴虞暗杀,便纷纷在边境有了动作。
周世康一时慌了神,立时又把吴虞放了出来,等渐渐平息后又把吴虞关了回去,自此以后便将他关在狱中,只每个月戴上枷锁放出来巡街。
反正敌人只要知道他没死便仍会有忌惮。
却有狱卒看不下去偷偷递了刀给他,他却也不肯自尽。
只说这世上还有人不想让他死。
“书房门前梅花睡,难舍送英台,故人分别,望穿秋水。”
这些话也是她只言片语听见的,或许也是有人刻意放出来想给她听。可她回去了除了让吴虞能被逼着认了罪,又有什么用。何况她本来就狠心的人。
她就这么在水上飘飘荡荡,不知到了哪里,也不知什么时日。只是约略知道自己没有回江都,而是要往他曾说过的,嘉陵江畔山长水阔的地方去。
她自己恍然不觉,还是送她来的船娘子发现她人病了,这病不大不小,也并不算多难受,只是让她稀里糊涂的,总也分不清是醒着还是做梦。
只是这日清晨太阳刚微微照亮水面,船似是停在某处渡口,听着外头很热闹。她勉强睁开眼,裹着宽大的衣袍掀起厚重的帘子来,却被清晨的曦光晃得越发看不清,缓了好一会儿才好些。
却见此处是处热闹的渡岸,这河道并不宽,两边岸上都是贩藕和鱼虾的农人与小商贩。一处支着外头卖米酒油量黑皮肤的健朗娘子的在唱曲子,便是方才那首梁山伯送祝英台。
在她摊子前吃酒的力工壮汉却道:“怎得大节下唱这般晦气的词,快换曲来。”
“你能听懂个什么,这是十八相送,是人家小情人的事。”那米酒娘子叉腰嗔道,却是果真换了一曲,却是又唱,“青龙刀尖斜挑袍,摔杯催马,辞别丞相,改会他朝。”
她听着忽才想到,人家关羽曹操分别都要唱两折的,而吴虞么,连句依依惜别的话都懒得说,就这么潦草分开,可能再过几年,想回忆都不知忆些什么。
她趴在船窗瞧了瞧,却是很快船娘子替她买好了吃用和药又回船上,与船夫一道驶船离开,歌声渐行渐远。
可再走不久船娘子便使人停了在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小渡口,是船娘子说怕她再上路沾染水气加重病情,又加上要换船,便使她多留些日子休养。
可没想到她的病虽不重却总是缠绵着不愿好,一留便是数日,她留在这无事可做,可一闲下来便是睡。船娘子说睡多了病越难好,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寻些事做,侍弄院子里的树草,累了去写写字,写腻了便吃些酒,醉了才睡,醒来再复以往。
今日半夜里她醒来睡不着,便坐在窗台下一片一片擦地上的草叶,这时忽想起以前,原来祖父便是这般心情。可祖父擦的好歹还是名品兰花,侍弄的不见头尾的园囿,而她在离开洛阳那一日,便被王家发信称已将她除离家族了,不许她再回江都,也不许她姓王。
祖父当初也是得罪权贵回乡,大伯父等纵然也避忌,却是不敢拒绝的,并不一定是他们对祖父仍有几分亲情,不过是因世人眼里祖父回家名正言顺。而她身为女子为家族做再多努力,仍可以理所当然被当做外人,赶走她也不会为任何人谴责。但是假若她辉煌时不提携家里,却又会成为不孝的“泼出去的水”,成为其他家父母贬低自家女儿的证据和借口。
诚然纵她已算幸运,祖父对她的关爱胜过不公偏见,最终还是没有再去收养个孙儿,母亲虽对她不亲近但也并没有认为她低兄弟一等,从未以生她为耻辱。可她仍是受了闲言碎语,承担很多不公,当初拼一口气来到洛阳,也不是没有证明自己比王家的兄弟更强的意思,可如今才知,既然偏见存在,她便就证明不了。
不过她对家族也没多深情分,不过是她也需要人来作背景,且有一颗好胜之心。这好胜心让她当初扳倒魏家时,以为自己赢了祖父,却没想到其实她更是一败涂地。
擦叶子实在擦腻了,她才肯离开这小院子,却发现院子后还有一间砖石砌的矮仓房。这院子看管者说里头都是一些破烂石刻石碑的残片,字都没人认得,但又听说与此地山上的神灵有关,所以也都不敢弃毁,便堆放在此锁住了。
可她没想到,进来打开箱子,里头竟真是古物。字虽却与今大不相同,但笔法很特别。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有了些清醒的兴致,便在里头翻,从只言片语中得知这山上有尊神像。
她在这屋里看了一天一夜才把残片拼完,回神时正好天亮,她便直接提着灯去找神像。爬上来的时候正好天亮,穿过一段隧洞后,却见眼前是一片洼地山谷,四周矮山环绕,中间芳草萋萋,正对面是一座极高的石像,但已经残破。神像前有一盏石灯,却似藏着什么,她过去扒了扒,却发现石灯里有个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木盒子,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盒香榧,香榧里还埋着一张纸。
纸上的字下笔很快没有章法却笔锋凌厉,可字形上多少又带些她写字的习惯,但这并不是刻意练习,而是不由自主被耳濡目染。
“我十五六岁行军时路过此处扎营,在山里闲逛打猎时见此处有尊神像,却见一群学子在拜。
但那时我绝不信鬼怪神佛,心想我便是最惨时都未向上天摇尾乞怜,怎么会拜这什么野路子神仙。学子竟与我说这其实是尊上古大神,我说我不懂什么上古下古,可见你们都拜他,难道他也是个什么圣人?结果这群人竟然说,并不是圣人,但这神仙是真显过灵的。我好奇便问了显什么灵,他们说,这神仙唯一一次显灵,竟然是帮供奉的圣女写课业。”
这是什么怪神仙,她撇嘴摇摇头。可这张纸就只有这么没头没尾写了一段故事,没有一句问候,也没有一句告别。可就好像无数的夜里,他在枕边与她沉沉低语。
可这也是他在为她筹划着离开时所写下又提前藏好的,或许她没耐烦去翻这些刻石时,她便永远不会来。她抱着木盒子走出来坐在崖壁边,一边儿剥香榧,想这故事无聊中又有些好笑,笑了笑又觉得心里很难过,很难过。
这时却见旁边的草丛里有动静,她赶忙转过去一看,却见有个老婆婆提着篮子走了过来。
虽是陌生人,这老婆婆却有七八十的模样,瘦巴巴一身补丁,却是头发衣裳都打理得整整齐齐。
她赶忙抹了抹眼泪,老婆婆却颤巍巍伸出手,手心里是个野柿子。而她望过去,却见篮子里是一些纸钱,而她身后,是几个新旧不一的坟堆。
她有些茫然接过野柿子,问:“婆婆是来上坟。”
这婆婆笑了笑,点头,操着地方话勉强听清:“大小都死了,只剩我。”
她一时触目惊心,哭都哭不出来。
一时却看着婆婆倏然落下眼泪,再也止不住:“我的家人…也都离开我了……”
不久后她病好了,辞别了那天替她擦眼泪送柿子的老婆婆来了渝州,但走之前寻人给了酬金代为照看婆婆。婆婆也因此知道了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却特意嘱咐她说,没什么所谓有家没家,自己在何处,能把自己照看得安稳妥当,何处便是家,家原不是需要旁人给的。
其实对婆婆的怜惜也令她很惊讶,原来这样苦的人也可以仍然慈悲怜悯,或许石头确实不是神。
两年后婆婆安稳故去,乡里一直照看婆婆的小渔郎把婆婆安葬在了亲人身边,但小渔郎发信和她说,婆婆临去前还给她晒了一篮子柿饼,不知便不便给她送来。
十八娘在这小城里原本也无事可做,便替镇上的百姓和兵士念家书和写信,但她不便亲自动手,免得写多了流散出去,被人认出字迹,便哄了一群小女娃来学字,她不收学费,帮人写信还有钱赚,女娃家里便也不阻挠了,还纷纷感慨这女子念书也总是有用。
这日又正是在除夕前夕,是渔郎说要来送柿饼的日子。虽至冬日,但渝州比不得北地天冷,还在淅沥沥下着小雨。午后外头却在小雨中现出了夕阳,她看着时候不早,便在小院子里把女娃们一一送走,锁上院门来到渡口。
年前总是最热闹的时候,这渡口也犹豫个市集,虽这两年中原和边境已乱,但这里也果然如吴虞所预料的,受的影响不大。
不过这里也有跑远道的柑果商贩,正好是过年回乡,十八娘便在旁听着他们交谈:“以前走的那位好歹还是操心的,这两年新上来这位是除了操琴便是写词,整个楚国由姓程的当家,原本那也自程家出来的皇后还管些事,可她见外头吃败仗,吴将军收复的河西四郡都又丢了,要把吴将军放出来,却把上头那位给惹恼了。
可谁能想到那位还真有点运气,他这么折腾吴将军,前些日子上天竟还派来一个姓安的,这姓安也很年轻,又能打。想来这回他不会再留着吴将军了。”
她听着手里的小竹棍咔一声折断,这时却听人唤:“明先生!”
她听见回过神来,却一擡头愣住。
这小渔郎笑着自船上跳下来,提了一篮子柿饼,却指着身边人赶忙道:“这位郎君瞧见我招幡上的字,说是字迹很像他的姑姑,他可是明先生的侄儿?”
王详自船上被身后几个人跟着下船,一看见她便掉了眼泪:“姑姑,对不住……我…那字不是我发现的,他们都认得你的字,圣上他一直在找你,命我来将你带回洛阳……”
十八娘摇摇头,罢了,也是她疏忽,没想到只是给这渔郎的招幡补了半个字便被发现了。
王详身后的人上前,直接走过来道:“王娘子,且这便随我们回洛阳。”
到这个地步她折腾也没用,便点头回去由他们看着收拾了一番,又与学生们道别,只说有事要回乡,这才又踏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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