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坟（4）
岳不群推门出去，将两个少年男女留在屋中。穆人清道：“文素姐姐，你跟我们一起回华山去罢，我把你偷偷藏起来，包管你爹找不到。这种爹，只当他做没有，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没爹没妈，还不是活得这么大了？当初我在丐帮挨打挨饿的时候，也曾三番两次的想死，多亏咬牙坚持……你瞧，现在好得多了。”
卜文素瞧着他，颇有同龄人间的亲近之意，待听他说自己没爹没妈，又起了同病相怜之感。穆人清续道：“师娘跟灵珊姐姐都很好，众位师兄也和气，没人欺负你的。我和小宝都陪你一起玩儿，咱们可以蹴鞠、打牌，又可以去抓兔子，挖蘑菇，好不好？”卜文素母亲哀怨凄惶，父兄又待她不好，令她终日在药房中劳作，向来没什么玩伴，听得这话，不禁怦然心动。
过了片刻，岳不群走过来站在门口，招呼道：“快过来！剑平，把这俩孩子送回华山，别的事儿先不用你管。其他人都进来！”穆人清伸手来拉卜文素，卜文素心道：“我先去叔叔家玩几天，哪怕终究给爹爹抓回来埋了，也好过一生凄苦，不识快乐滋味。”略一迟疑，便跟着走了。
令狐冲只觉得猛然惊醒，一场大梦已然做完，前路艰险，除了仗剑挺身之外，更无别法。心道：“这样大的动静，想是他们发现谷口处的人被杀了？”又见卜教仁头顶冒出丝丝白烟，满头大汗，知他正当紧要关头，只要破了关，不多时就可起身。心下暗暗焦急，又想：“我昏了头，居然在这里听故事，等这老儿散毒完毕，就要大开杀戒。到时师父跟他联手，一个武功高强，一个毒药猛恶，如何是好？”
呼拉拉进来十七八个人，岳不群道：“众位贤侄，你们留下一个人来，待会儿守着你家大师兄。”一个葛衫汉子应道：“十三师弟，你留着吧。”又一人应声而出，走到卜氏父子身边站定。
王虎神色惶急，道：“师父，只我兄弟一人不见了，这……这可怎么办？”岳不群道：“没见尸体，总是好事。大虎，你带了这里众师兄弟都去，快把烟雾再点起来，守住西边谷口。多点火把，在附近找找王豹，也许受伤昏倒在草丛中了。”
令狐冲轻轻撑起身子，将碧水剑又背上，右手握紧山脚下抢来的那把华山剑，以左手将炸药包翻过来，缓缓抽出引线。心想：“等这一群人走了，立即动手，先炸死这老儿再说。”只听王虎答应了，众人又商议几句，不多时便尽数离去。
岳不群问道：“贤侄贵姓？你师父还得多久能起身？”那十三弟子躬身答道：“小侄张忠良，一向少在叔叔跟前儿孝敬。您老人家别急，再有一顿饭的功夫，也就差不多了。”但岳不群颇有几分焦躁，在屋里走来走去。
令狐冲听外面一片寂静，想来众人已经走远，深知战机稍纵即逝，绝不能迟疑。当即将引线掐得短短的，运内力于指上，搓了两搓，“刺啦”一声点着了，纵身跳下房梁。他身子尚未着地，左臂已全力抡起，在空中将炸药向卜教仁扔去，火光电闪，势若奔雷。这一下从天而降，只将张忠良吓得呆立当地，岳不群虽然见机稍快，也是一愣。
其实以岳不群身法之迅捷，此时若飞身去救，卜氏父子尚有一线生机。但岳不群何等爱惜自己性命，怎敢同一包引燃的炸药去比快？他略一定神，见梁上之人已经倒纵出门，更是想也不想，拔足便奔，出得门来五六步，只见面前一道寒光，跟着身后一声巨响。
令狐冲见屋中血肉横飞，三人均已毙命，心下稍安。他不通药理，忌惮卜教仁尤胜于岳不群，毕竟师父武功虽高，单打独斗他却不怕。
岳不群不敢回头，待看清这仗剑挡路之人竟是令狐冲，又惊又怒，伸手便往腰间去拔剑。这一下却拔了个空，猛然想起自己长剑放在屋中，事出突然，怎来得及去拿？两手空空，连柄折扇都没有，难道使钢针迎敌不成？不禁汗毛倒竖，脱口便骂道：“小贼，你竟敢使炸药害人？”
令狐冲闻言大怒，高声道：“是谁使炸药害人了？这是你叫人埋在土地庙中的，唯恐炸我不死，准备了上千斤。我只不过挖一包还你，又有什么不对？”他素来对岳不群恭敬，从不敢有丝毫无礼，今日疾言厉色，实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儿，心下竟感到几分快意。
岳不群一时语塞，只听仓啷啷一声响，令狐冲拔出碧水剑，扔在他脚边，道：“拾起剑来，教你死得心服。你若胜得我手中长剑，便可立时杀我，否则我也绝不饶你！”七年以来，这两句话已在令狐冲心中想过千遍万遍，此时说将出来，一字不差。岳不群但觉气炸胸膛，伸脚勾起剑柄，握在手中，劈头就砍。令狐冲举剑迎击，毫不退让。
其时月光皎皎，地下尚有篝火未熄。令狐冲剑上灌注了浑厚真气，全取攻势，每一剑都直指敌人要害，连绵不绝，不许他有丝毫余暇。岳不群凝神敛气，剑上一点儿真气也无，绝不与对方兵刃相交，闪转腾挪，趋退如电，寻机反刺之时亦甚狠辣。令狐冲咬牙狠斗，岳不群更是一声不吭，双方各出全力，无论是谁，但有丝毫疏神，便即送了性命。这样一场武功高绝、舍命相扑的争斗，竟是寂然无声。
斗到二百多招，岳不群闪避十剑之中，已只能还得一两剑。他自当上五岳派掌门之后，不仅本门中派系林立，事务繁杂，更在江湖上不断挑起事端，或杀人放火，或勾心斗角，哪一样耗费的心血少了？常年心力交瘁，远逊于令狐冲之隐居云游、琴酒快意，潜心钻研武学。至于独孤九剑本为最上乘武功，令狐冲天赋绝伦等语，那就更加不用提起。
岳不群心道，我这般打将下去，绝无取胜可能，久战不利，需得另出机杼。当下剑招略缓，脚下加急，在几堆篝火之间游斗，令狐冲怕他寻机逃走，仗剑疾刺，全身内力激荡之下，身法亦是甚快。岳不群纵高窜低，但得空隙，便发钢针袭击，又斗了一百余招，钢针几乎用尽，却未打中令狐冲一枚。
令狐冲越战越勇，任你千招来，我只一招去，心中一片空明，已臻人剑合一的至高境界，虽未能速胜，却是立于不败之地。
游斗既不奏效，岳不群只好再将令狐冲放近身来，发掌迎击。原来并派之后，嵩山派诸般精妙掌法都已传习五岳，他是掌门人，自不能躲在旁边看着，总要研习一两样，好和各家高手讨论切磋。因此他拳脚上的功夫颇胜从前，大嵩阳掌法使得有模有样。此时忽然想到，当初在封禅台上，左冷禅便曾以这种“剑中夹掌”的手段对付自己，当此一筹莫展之际，何不也试试呢？
可惜这法门仍不奏效。岳不群出剑之余，再以左手趁隙出掌，他既知令狐冲身具吸星大法，自然不敢碰他身子，离体数寸发力，使得都是阴柔内劲，堪堪又打了一百余招。初时此法甚妙，令狐冲攻势登缓，二人斗得旗鼓相当，但令狐冲内功深厚，善于久战，岳不群却渐渐不支。
令狐冲见他出招终于慢了下来，心道：“师父快要不行了，我出力猛攻一阵，眼看便可得胜。”岳不群心中却道：“我再跟这小贼纠缠下去，就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大傻子，此时若不赶紧走路，只怕再过一会儿，连施展轻功的力气也没有了。刚才还不如见了他立时就跑，他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我怎能受人激将？”
只这一个疏神，双剑眼看相交。令狐冲心道：“良机已至，得理岂有让人的？”深吸一口气，奋力一振。岳不群整个儿右边身子一阵发麻，碧水剑脱手，眼前一片寒光，却往哪里躲去？他禁不住“啊”的一声叫喊，语音尖锐，满是惊惶绝望之意。但对方的剑尖儿却忽然偏了半尺，并未及他面门，跟着胸口中了一掌，只觉得气为之闭，喉头发甜。
岳不群身上还剩最后两枚钢针，都淬有剧毒，平时轻易不用。此时想也不想，随着这一掌之力，身子向后纵越，两枚毒针激射而出。落下地来，展开轻功，头也不回的跑了。
令狐冲坐在地下，也不追击，喘息了一阵。他方才生死之际偏斜剑锋，出掌时又略有犹豫，分了心神，以至于最后两枚毒针躲得颇为惊险。其中一枚贴着鼻尖而过，只闻得一阵甜香，胸口烦恶至极。又兼一场大战，虽然始终占据上风，但全力拼斗四百余招，毕竟也感疲累。心中只道：“起来，快起来！不能歇着，得赶紧再去杀散王虎那一批人，否则毒烟又再燃起，大为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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