呓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那并不是一个好觉,从头至尾都充斥着混乱不清无休无止的噩梦,痛苦得她恨不得在梦中自杀。
反而是醒来的瞬间,才感到解脱和舒适。
春寒了多日的长州终于放晴了吗?一睁开眼便看到和煦的阳光从窗外铺洒进来,将书桌和榻榻米染成了柔软的橙黄色泽,光是看在眼里就能让人感到暖意。空气温凉舒适,弥漫着典雅的檀香。
晕晕沉沉的醒来,如此宁静优雅的环境让人的每一个毛孔都放松了下来,十分舒服。
十分的……舒适?!
“诶?!”
刷的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呓猛地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
“啊痛!”
随即脊背和手臂上便传来一阵伤口撕裂的痛楚,无比清晰地告诉她——这不是梦。
——她不在监狱里。
她在一个装潢精致大气的和式房间里,沿墙摞着数量可观的书籍,房间中央摆着一盏仿古的电灯,角落里有一张木质书桌,上面堆满了信封与笔墨——这一切都和村塾里松阳的房间是那样的相似——相似到让她的心脏剧烈收缩。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也已经不是松阳的衣袍,而换上了一件素白的绸缎里衣,那些骇人的伤口也全部得到了精致的包扎治疗,雪白的绷带将她的身体层层缠绕到了指尖。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我家。呓小姐。”
沙沙的声音忽然在空气里摩挲,伴随着少年熟悉的清亮声音传进呓的耳中——她捂着胸口的伤,猛地回过头去——刹那间,与一双哀伤的墨绿眼眸不期而遇。
“晋助?”
呓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的颤抖,开口的瞬间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嘶哑得可怕,连提高音量都难以做到。
“你怎么会……这里是哪里?”
高杉跪坐在她的床头,面色苍白,颤抖着张了张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垂下眼睛从床旁的托盘里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这里是哪里!”
他的沉默让呓更是感到惊悚不安,她一把拍开了他的手,茶杯砰然落地,水花四溅。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抓着他的衣领厉声呵到——“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松阳他……松阳呢?!”
“呓小姐,对不起!”面对呓的厉声质问,高杉的喉咙深处传来一声强忍的哽咽,擡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肩膀,脑袋却深深地埋了下去。
他双目紧闭,扶着呓的肩膀艰难地喘息了片刻,然后双臂忽然用力,将呓的脑袋一把按
进自己的怀里,并且高声吼了回去——“我们一定会把老师救出来的!——我向你发誓,一定会把松阳老师救回来!”
“什……什么?”呓听了他的这句话,刷的瞪大了眼睛,全身脱力般重心一歪便倏然跌坐到了被子上,愣愣地坐在那儿,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你说……什么?救什么……救谁?松阳他……怎么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
…………
……
吉田松阳是在呓被关押入野山监狱后的第三天才赶回长州藩的。
那一天,日本神灵仿佛都发疯了似的,肆意地玩弄着世界与人类。暖春四月,长州的天空竟飘下了鹅毛大雪,北海道却烈日如夏,土佐突发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地震,江户外海岸爆发了莫名其妙的大海啸,水淹千里。
同样是那一天,坂田银时失魂落魄地跪在村塾的残垣断壁前,完全忘记了呓在临别的时候交代给他的话。幕府的回马枪很快就杀了回来,他麻木地看着军队靠近,却连站起的力量都没有了。
在幕府士兵黑洞洞的枪管快要崩掉他的脑门的前一秒,锋利的刀刃闪烁着不输给冰雪的寒光斩断了那人的头颅。
少年面容染血,破碎的血污映衬着墨绿的眼眸,融合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奇妙美感——
“坂田银时!你在发什么呆?!”高杉身手利落地解决了面前的几个敌人,然后擡手一挥,藏在周围林子里的几个初期鬼兵队的成员立刻倾巢而出,迅速将剩下的残兵解决掉,高杉转过身,看着失魂落魄的银时,不安地皱起了眉毛,但还是朝他伸出手,沉声说道,“快起来,老师在等我们。”
——老、老师?
………………
吉田松阳莽撞地冲回长州藩的第一时间,就立刻被长州情报屋的人发现了。
呓恐怕是预料到他不可能乖乖跟人逃走,于是早早跟长州的熟人打好了招呼,一旦见到吉田松阳,就立刻把他抓住藏起来。
情报屋的熟人向松阳说自己是吉田呓的朋友,告诉了他村塾被毁的情况后便将其带到附近一个长州攘夷志士的小支部给藏了起来。然后掂量了一下吉田松阳的状况身份,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做什么安排决定,于是最终还是联系了刚回到高杉家宅的高杉晋助。
高杉听到村塾被毁老师被抓的消息,登时蹦上马车就赶了回去——然后,在村塾的废墟门口救下了麻木不堪的坂田银时,按照联系他的情报人给的消息,赶到了松阳所在的那个小支部。
阴暗的小居酒屋二楼,他们在老
板的引导下看到了坐在里面的松阳老师的背影。
——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如此狼狈的他。
他将手肘支在桌上,用双手捂住脸庞撑住头颅,桌上与身旁的榻榻米上碎了一地的信纸。
“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他们听见松阳老师声音嘶哑地自言自语。然后他回过头看向他们,憔悴的面容震住了他们的呼吸。
“银时,晋助——你们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高杉惊讶茫然地扭头看向一旁的银时,银时则看着老师脸上露出陌生的严厉神色,鼻头忽然一酸,膝盖一软便朝松阳跪了下去。
“对……对不起!”
………………………………
“你还好意思说‘对不起’?!”
银时将事情的经过叙述完,松阳还没来得及开口,高杉便擡脚冲了上去,抓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擡手朝他的脸上就是狠狠一拳。
砰的一声闷响,银时的脸被揍得几乎扭曲,堪堪往后踉跄了好几步,还没等他站稳,高杉便左手一收紧抓着他的衣服将他拽了回来,第二拳立刻又招呼了上去。
“你这混蛋怎么这么没用!什么都保护不了还逞什么英雄!为什么要折回去啊!”
“什、么?”一直麻木地任高杉殴打的银时在听见这句话后,眼神陡然一凌,不甘的皱起了眉,擡手一把抓住他挥过来的拳头,高声呵斥了回去,“我折回去不对吗?那么,跟你和假发一起像头落水狗一样丢下呓小姐自己逃走就是对的了吗!”
高杉被这句话喷得一怔,松开拳头后退了两步,“你——你说什么混蛋!”
“我说我至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即使做错了!不像你们,一听到呓小姐的话就像个傻子似的照她说的去做!——高杉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看不出来呓小姐当时的表情完全就是一副一心寻死的模样吗?不……你不是看不出来,你只不过是不想承认罢了!你这个胆小鬼!”
“你——说——什——么……”高杉被他的话气得脑袋冒烟,头脑一热就狠狠吼了回去,“你说谁是胆小鬼?你说谁看不懂呓小姐的表情?真是好笑,那你在呓小姐被人带走的时候又做了什么?——你在对着她喊‘松阳老师’!你在把她往火坑里推!”
“那你倒说说看那种情况我还能怎么办啊!”
哐!
松阳忽然擡手狠狠往桌上一锤!
发出的猛烈声响顿时止住了两个少年越来越口不择言的争论——他们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当着松阳老师的面说了多么过分的
话。
——呓小姐是为了松阳老师去赴死的。最痛苦的人,应该是老师才对。
都说平日里温和好脾气的人冷不丁地发起火来才最为可怕,两个少年第一次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正确性。松阳猛地一下将那桌子捶成了两半,阴沉着脸看不清表情。
“别吵了。”
低沉沙哑的一句话,伴随着无形的压迫感震得两人再也说不出话来。
“银时,你跑一趟腿,帮我把这封信送到野山监狱的狱长那里去——什么都不要说,把信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就回来。”
“野山监狱?可是那不是呓小姐被关的……”
“不要问了快点去!”
“……是。”
银时将信封从松阳手上接过,便匆忙拉开纸门赶了出去。
狭小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松阳和高杉两人。
“晋助,坐下吧。”松阳示意他坐到自己的身边,缓缓擡起头来,轮廓柔和的浅色眼眸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我有话要跟你说。”
“诶?”
松阳的双眼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高杉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心虚与慌乱,下意识移开了视线。但却还是没有拒绝老师的命令,挪步到他的面前,低着脑袋坐下。
“说……什么?”
“你……”松阳虽然一脸决然地模样开口,然而肚子里的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又变了方向——“你计划的鬼兵队现在筹备得怎么样了?”
“……还好。”
高杉擡起头看向松阳与他的视线交汇——在那瞬间,忽然脑中光芒一闪!
与松阳老师平视的视线,与松阳老师对等的促膝,以及,清晰地感觉到,他在用看似理所当然的话题逃避着一个两人一直以来都在尽量回避的话题。
他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与松阳老师之间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师徒关系。从大了说,是攘夷阵营的同志,是有着同一信念的志士,是效忠于同一对象的武士。
从小了说,他们只是不幸爱上了同一个女人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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