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没有松城美,云朵被高楼遮了大半,零星看到些光彩,颜色却诱人,像是旅人面对刚端上桌的炒饭。
香味弥漫,令人流连忘返。
“收拾东西,我们回松城。”
苏郁荷在苏涟喝完水杯中的水时说。声音是十分的冷淡,表情也没多少变换,只是暗调光影中,她过白的面孔令苏涟记忆深刻。
苏涟:“嗯。”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她们过来时考虑到要住半个月,东西带过来还得带回去,实在是麻烦,不如在当地买,半个月能用一些,用不完也不带回去。
出门,让师傅送到机场,定了当晚的机票连夜飞回松城。
到了松城也没耽搁,下了飞机直奔医院。
苏涟很快想到了生病的人是谁。
果然在兵房门前看到了薛栗,她形容憔悴,眼眶红肿,身边薛栗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过来了。”
见了她们,却还是迎出笑脸,“我知道其实没有那么心软,知道妈的消息还是会回来的。”
苏郁荷问:“死了吗?”
薛栗面色一僵,“医生说,就是这两天了。”
“我看看她。”
推开门,走进去,看到外婆瘦弱的身躯躺在床上,虚弱得像是下一刻就要长睡不醒。
苏涟留在门外,“老师,你什么时候告诉妈妈的?”
薛栗:“今天下午……”
苏涟点点头,“我也进去了。”
外婆已经呼吸粗重而缓慢,行将朽木的老人,身上的有些与尘土类似的味道,夹杂了一些其余什么的,说不太清楚的感觉。
苏郁荷和她说话,语调冷淡,“我还以为祸害遗千年,你能活到七八十再死。”
外婆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到这个时候,你还是要争意气。”
“我们之间,也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出口了。”苏郁荷撇开脸,不再对着外婆皱纹满布的瘦弱脸庞。
病魔令她的皮肤发皱,包裹在骨肉上,眼窝深陷,谁都看得出她已经濒临死亡。
外婆喘了口气,问:“看到我这样,你后悔吗?”
已经有太久没有好好沟通过,甚至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去和别人沟通的能力,这种感觉并不深刻,却一直回响在她的脑海里。
苏郁荷问:“那你呢?你后悔吗?”
外婆摇摇头,没说话。
苏郁荷反嘲:“所以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后悔?”
“我不后悔,我回来,只不过想到你生了我,我回来送你最后一程,至于其他的……也没有什么。”说到后面,她声音低落了下来。
外婆却露出笑容,眼睛浑浊,目光悠远,苏涟远远看着,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酸酸涨涨的感觉。
“我最近啊,经常回想起你小时候。你小时候还没有这么喜欢跟我斗,小时候虽然脾气也大,但当时你爸爸还在,你们俩就会在我生气的时候偷偷联合起来,我当时面上生气,心里却觉得暖,后来你爸走了,你也没有那么喜欢笑,接着青春期,开始什么事都喜欢跟我对着干,只有弹钢琴,是我不管怎么说,你都会练习的。”
“我从小没有希望你的成就有多高,唯一不愿意让你做,也是最不想让你做的事就是你和蒋斐在一块,但你最后也没听我的劝告,甚至因为这件事,这么多年不愿意跟我往来……”
“……后来想想,当时同意你们又能怎么样呢?至少你受伤还会回来跟我哭一哭,至少你伤心的时候我还能陪着你,至少不会让你一个人照顾漪漪这么多年……”
苏郁荷听着她细数这些,表情越来越复杂,眼眶泪水几欲落下。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当年不愿意让你见你爸最后一面,也恨我为什么当时要跟你爸吵架……咳咳……咳咳咳……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不愿意见我,其实不是因为蒋斐,只是因为你恨我……”
“够了。”苏郁荷说。
“我马上就要去见你爸了,他当年那么爱你,要是见了他,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该多生我都气啊……”
“我说够了!”
苏郁荷大声说,“你说的这些,我早就忘了。”
“你忘了……”外婆嘴角还笑着,却比哭更让人悲伤,“要真忘了……就好了……”
“这样最好……最好了……”
苏涟眼看着她闭上眼睛,再没有呼吸。
苏郁荷闭了闭眼睛,擡头看了一眼天花板,让眼眶的眼泪冷却了片刻,转身走出了病房。
她离开不过两分钟,薛栗和叶峪,还有一群不认识的人走进了病房。
这是她第一次直白地见到死亡后的空间。
那种枯萎的,仿佛溶解在空气里的忧伤笼罩在她的头顶,一切的悲伤,都在这一瞬间凝结成众人脸上的泪水,他们哭得肝肠寸断仿佛明日就会驾鹤西去。
“漪漪,你先出去,这儿有点乱暂时顾不上你,你在外面等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老师,你先忙,我在外面打个车。”
“那你注意安全。”
“好。”
苏涟打车回到家,苏郁荷还没回来,她先洗漱躺上床。
和外婆只见过两面,作为亲人的悲伤没有那么浓,反而作为陌生人,她对死亡产生的陌生和茫然更多一些。
如果要苏涟自己来形容,那大概是一种灰白色的感觉,好像阴天的阳光,或者是墓碑的颜色。
而死亡,代表的更多是一种遗忘。
因为死亡的人已经离开,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所以遗忘就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忘了过去的那些事情,让自己面向全新的生活。
谁都知道,不管昨天晚上心情沮丧到恨不得去卧轨,第二天还是要扬起微笑走向生活。
苏涟后来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怎么睡着的,只是依稀听到了门开合的声音。
再之后的两三天,苏郁荷都很忙,好像一直在忙着跟薛栗他们操办外婆的丧事,又可能是为了苏家的资产产生的纠葛,苏涟并不清楚。
她一连做了三天的梦,每个梦里,她都会梦到那天在医院的场景。
她想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苏郁荷的样子,苏郁荷一定没有忘记从前的事情,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外婆才会最后说忘了好。
是的,忘了好。
有记忆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就像她并不想记得从前苏郁荷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可是那些事情就像是昨天发生过的一样清晰,就像她知道自己现在会有这些想法,其实只是因为黎熄,他带给她那么多快乐,却不得不承认,这些明确的认知也令她痛苦。
有一天晚上,苏涟半夜醒来,拿出手机看到上面的时间,拨通了黎熄的电话,听到对方模糊的声音,那边好像还有一些人的声音,有些嘈杂,过了一会儿,大约是黎熄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黎熄的声音也变得清晰。
“……漪漪?”
“嗯。”
“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只是想你了。”
“真的吗?”
“当然啊,你不相信我吗?”
“漪漪……我下个学期就回去。”
“好。”苏涟说,“你继续忙。”
这次短暂的对话,是新学期来临之前,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后来苏涟在度过了外婆的葬礼,又回宁城和蒋斐一家过了年,等再回到松城,已经是快开学的日子。
也许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苏涟都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绪。又也许是一直在各地里,因为考完试,没有再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用在练琴和学习上,反而,苏郁荷因为葬礼忙碌起来,后来对她也不再管束那么严格,甚至在她去了宁城之后,一直没有再联系她。
她和苏郁荷除了基本的必要对话,也没太多话题。
她没有分享的习惯,苏郁荷跟她也没有闲聊的心思,两个人逐渐变得像是生活在同一个空间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有时候苏涟会觉得人真的很奇怪。
这种奇怪并不是说行为——也可能包含一些,但并不是全部。
苏郁荷从前和外婆那么长时间不联系,甚至在她去世之前,说话也夹枪带棍的,可她真正走了之后,她却好像后悔了。
那些被她尘封在箱子里的相册被她翻出来,很多放在柜子里的摆件也一件件拿出来,那些略带温馨或者可爱的摆件让原本装修风格统一的房间变得奇怪。
这件事情后来苏涟讲给黎熄。
黎熄说:“也许,阿姨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所以竖起身上所有的刺将别人扎得遍体鳞伤,看似冷漠,其实只是为了保护内在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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