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行（2）
穆人清道：“反正入帮拜师的礼节都是行全了的，我们伙中，人人喊他做师父。我那时候太小，也太傻，还真以为只要多弄钱财回来，讨得师父喜欢，就能学些武功，不用再挨欺负。等熬上几年，什么也都明白了。”
令狐冲道：“嘿嘿，贾长老那些个女弟子，也是一般的拜师礼节齐全，有什么用？照样不教武功，只做家妓使用，拿来送人情、当眼线罢了。真是异曲同工之妙！”
另外三人不明就里，都觉得一头雾水，齐问：“什么？”
令狐冲道：“没什么，黑木崖上的事儿，你们不知道。这些人奸诈得很，明明不存传艺之心，却仍然要做‘师父’，先占得了名分，把公事变成私事，好教旁人无法插手。”
高根明道：“是了，武林中最讲‘尊师重道’，自家门中管教徒弟，哪怕打死了也没人来问。至于是不是真的徒弟，到底谁是谁非，那就很难说得清。等人家冤屈受尽，要反抗报仇时，反而……”话到此处，陡然住口，心想：“哎呦，再说下去，可要得罪大师兄了。”
令狐冲接口笑道：“反而有那等冤大头，跳出来横加阻拦，真是气死人了！”高根明只是笑，却不应口。令狐冲又道：“我早知道这样，就不拦着，也看热闹才好。穆师弟，你既然后来想明白了，怎么不逃跑呢？”
穆人清道：“我当然要逃跑啊，只可惜被捉回去，当众被那姓王的打断了一条腿。”
令狐冲叹道：“唉……原来‘一报还一报’，竟是这么个意思。那你后来又说，师父再练十年，也比不上王大发，想来……也是有缘故的？”
穆人清黯然道：“没什么缘故。当时师父打了我一巴掌，其实并不算痛，但我气恼极了，心里忽然间就想到，王大发从前打我时，一掌下去，能打得人连转两个圈子，好几天不能咀嚼东西，只得将冷饭攥成小团儿，硬吞下肚。我……唉……也不知怎地，就脱口说了那么两句胡话。”
令狐冲听他说话之时，声音越来越低，且渐渐的有些发颤，心道：“一个人被别人欺侮殴打，心中苦痛，绝非言语所能形容。自己再说给人听，更是颜面扫地，如同伤口撒盐。我又何必追问？”但已经听到此处，实在想知道后来情形，因此思量了一下措辞，又问：“那你的断腿是如何养好，又如何上了华山呢？”
穆人清道：“我只当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便叫顺子给我找一块碎瓦来……”令狐冲听到“碎瓦”二字，便知他是要寻短见，但穆人清此刻好端端的坐在这，那必然是得人相救，终究无事，因此并不担忧。只是听这种故事，越听越上头，心里渐渐难受起来。
高根明问：“顺子是谁呀？”
穆人清道：“顺子只比我年长半岁，是我们伙中，跟我最要好的朋友。有一回，我连着两天凑不足钱，他便分了半碗饭给我吃，后来我俩总是一起出去，他凑不足钱时，我也分给他。你们不知道……就算是天天都凑足钱，一天一碗饭，那也是吃不饱的，因此谁也不肯轻易分给别人。满伙里几十个人，就只有顺子，才会分给我……”
令狐冲心道：“是啊，同伴再多，真正贴心的，也就那么一两个。就像从前华山上几十个师兄弟、师姐妹，大家朝夕相处，却只有大友跟我最好……可惜大友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
只听高根明叹道：“这样的好朋友，必然不会给你碎瓦的。”
穆人清点了点头，续道：“顺子找来的，是两块木板，一根麻绳，给我绑在断腿处。但是他不会接骨，也绝不会有人给我请大夫。那王大发说道，要我给大伙儿做个榜样，又说我年纪大了不中用，瘸了更好讨钱，就是在等着我残废呢！我哭着跟顺子说：‘你这根本不是帮我，我这样了，还活着干什么，又能活多久？你还当我是兄弟的话，就依我，快拿碎瓦来！我死了以后，这只碗留给你。不然我只好将碗砸了，碎瓷片也是一样用法！’可他总是不肯，说什么也不肯。”
施戴子在旁伸手，往他肩膀上轻轻搂着。
穆人清低头深吸两口气，将眼泪强自忍了回去，又道：“顺子在那好劝歹劝的，叫我一定别死，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活着才有出头的一天。我不听，他又说，后天白莲使者成亲，他已经问明了，喜宴人人有份儿，可以敞开了吃，他到时候扶着我去。我想着，先吃顿饱饭再死，好像也不迟，总比当饿死鬼儿强啊……”
高根明笑道：“多亏你贪吃，不然还等不到咱们去送亲呢！那魏帮主和大师姐的喜宴，后来你吃上了没有？”
穆人清吸了吸鼻子，也笑了，道：“吃是吃上了，可惜人多争抢，并没管饱儿。我腿伤疼痛，争不到前头，但想着死前最后一顿饭啦，怎能罢休？于是我把棍子扔了，悄悄儿爬到后面去，想找厨房或者堆礼品的地方，再偷点东西继续吃……”
令狐冲浑没想到，本来一段悲惨过往，竟被他讲出笑话儿的意思来了，也是忍俊不禁，问道：“找到什么好东西了？”
穆人清道：“找到的正是一条生路！原来有人在搬运礼品，说是晚些时候要上船的，都是蜜桔、枣子之类，足足有十几只大筐，每只都能装得下两个人那么大。”
令狐冲道：“是送给师父师娘的？难道……丐帮就拿这些果子来做聘礼？”高根明笑道：“大师兄说什么呢，那不是聘礼，而是回礼。”令狐冲奇道：“啊？回礼不是女家给男家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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