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鸿渐心中了然,原先那一位小姐是不能再要的了,但是眼下这一位,也显然是在计划之外的,虽然这计划倒还不错,但是他心中还是有一些怨愤,“这样说来,他倒是真的有用,喝酒都是能喝出一个老婆来的。”
“你可别恼,要不是因为你这一桩事情,哪里会有人来想到给辛楣设绊子呢,他这个人,最是老好人不过的,只有在你这一件事情上,是真的与人结怨了。你以为外务部是这么好进的?就算是好进,你以为顾次长的贴身秘书就是好当的?姓顾的是当兵的出身,原先身边有个军师一样的人物,顾雄峰对他一向言听计从,他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但是有一点好,不自大,从来都很尊敬读书人。他这位军师从他进了外务部当次长之后就一直在他身边出谋划策,故而他养上七仙女到不怎么要紧了。
这位军师当年受过顾雄峰恩典,也是很忠心的,好多次有人向挑拨离间,都没有成功,后来倒是有人想出了一个主意,叫这位军师大人去川军第37师团做参谋长去。顾雄峰爱才,但是也想抗日,又不想耽误人家前途,所以拼命地叫人家走,人家没有办法,跟37师团已经开到长沙了。顾雄峰这才觉得没有这一位军师,实在是到处被人掣肘,什么事情都做不利索,干脆被人架空了,他倒也是能忍的人,一直到赵辛楣进了外务部才发作,跟赵辛楣私底下建立了联盟,要一起对付另外那几位,赵辛楣自然是答应了,原先这部里好比是三足鼎立的局面,原先走掉的军师好比诸葛武侯,上位的总长好比是曹丞相,远在广东的那一位就是吴大帝。诸葛武侯一死,你知道的,蜀汉也就没几天蹦跶了,然而顾雄峰还能支撑到赵辛楣来接这个办公室主任,可见,他显然不会是一个阿斗。”
“妙极,那你拿赵辛楣比什么?”
“这我倒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顾雄峰是拿他当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了。”
“但是,辛楣并不完完全全是一个没有背景的人呐,他是要为那一位做事的,那一位,没有意见么?”
“能拉拢的我们全面拉拢,多一个朋友总是比多一个敌人要好的。那时候你也并不曾发报来重庆,说是有意到内地来,然而辛楣却很担心你,经常跟我提起你,说占领区的上海不管是物价还是政治风向都是一日三变的,他担心你这样的驴脾气是要吃亏过不下去日子的,我说他多虑多心由心软,他却说怕就此不能再与知己相见了。正巧,顾次长的那位担当美国秘书的嫡出小姐要嫁人,这位子空了出来,顾雄峰深受身边没有能干的干将之苦,急招赵辛楣,想他讨个说法,赵辛楣想都没想,就推荐了你啊。”
方鸿渐从来没有想到,赵辛楣推荐自己这件事情背后居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可见政治家的肚肠,是这世界上最奇怪的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也许并不是说这位宰相先生度量很大,颇能容人,也不是说他大腹便便,脂满肠肥,而是说肠子在肚子里打结的次数太多,故而船是要撑好久才能从中“脱颖而出”的,然而脱颖而出也未必是好事,因为经过这一段磨练,还能剩下的不过是毫无利用价值的渣滓,会被永远丢弃在丑陋恶臭的地方了。
“斜川兄,你的意思是,还有别人喜欢这个位置?”
“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呢?方鸿渐是只有你一个不假,但是想当这位秘书的人却着实不少,里面也不乏有背景的。据我所知,其中有一位年轻的王先生,他的伯父在财政部任职,与二陈交往不可谓不密,是一瓣药效好得不能再好的陈皮,他这一次没有足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为了敲定这件事情,辛楣不免有些暴露,这更是让人有了记恨的理由了,所以,用这样一件事情来整治赵辛楣一会,不但没有什么损失,而且还会得利,运气要是够好,直接就可以把赵辛楣拉下马去,他这一招想的,也不可谓是不阴毒。”
方鸿渐懊悔地跺脚,“我哪里值得他这样,若不是因为他说在重庆为我寻好了差事,我也不见得有底气会跟柔嘉吵翻,也不会离婚,也就不会到重庆。若是我不到重庆,他已然为了我得罪了人了,说不定因为这一回的事情还会受到更大的灾难,然而我却在另外一个地方,浑浑噩噩地活着,并不知道他为我做的这一切,也不会时常想起他,或许想起他的目的也不会那样单纯,显然会是因为需要无聊的精神上的慰借甚至是物质上的帮助。我其实并没有半分有益于他,然而他却可以为了朋友做到这一步。也许他获罪之后,我甚至还会想一想,做官的人么,总归是贪污腐败的,这样也算是得了其所,却并不会知道,他是为了我才这样的。我实在是辜负了知己了,我是不配做他的朋友的,他是个圣人!”方鸿渐有些语无伦次了,他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知道,赵辛楣为他所作出的努力和牺牲,尽管这其中不免夹杂这政治的风险和党派的因素,然而,这样的凶险却是切切实实的,然而赵辛楣却没有告诉他,并且显然是不准备告诉他了,这也是他第一次觉得朋友这两个字,实在是超出了书面上所能表达的一切内涵,知己亦如是,这一个词语,是注定要被烙印在肉上,在心上的,是随时可以触摸到的,所触摸到的,也不仅仅是物质上的雪中送炭或者锦上添花,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牺牲与圆满。他甚至可以说,在朋友这件事情上,在知己这一段感情上,他与赵辛楣已然是做到圆满了,不会再有比赵辛楣还要隐忍,体贴,并且强大的知己了。
方鸿渐虽然从不把自己当做女人看待,但是这个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小女人似的被纵容被宠溺有所依靠的充实感。然而他毕竟是个男人,女人面对追究者的恋慕,一个微笑就可以终结一切了,然而当男人面对知己这两个字的分量,从古至今的选择都是一样的,士为知己者死。
方鸿渐喃喃道,“还好我来了重庆,还好斜川兄你告诉我了,不然我是要一辈子都不晓得,这份人情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了,不,现在已经是还不清的了。”他暗地里再一次下了决心,赵辛楣待他的确是以国士待之,那么,他自然是要以国士报之的,原先他对于永远站在赵辛楣这一边的信念更加坚定了。
“辛楣也真是,这么久都不肯告诉你,直到事情出了,才慌慌张张,也是,辛楣是官宦人家出身,哪里会明白那些老鬼在这种事情上能耍的花样,更何况,他的年纪也不算很大,不过三十三岁,还是太年轻,很多事情还都没有经历过呢。”董斜川这一段话说的老气横秋,他的手里虽然没有烟卷,但是坐在沙发上,只是凭借他脸上的表情,就可以让人产生一种他现在正被尼古丁包围着的感受。
方鸿渐坐在硬木的办公椅上,长叹了一口气,“斜川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现在,请告诉我,下一步需要我做的是什么。”
五块五毛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