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捉虫)
宋戎自十二岁起便没再生过病,经年少病的人一旦生一次病,便很严重。
他躺在榻上,一觉睡到了入夜。
这一觉睡得并不算太好,起初,鼻尖绣着熟悉的甜梨乳香,这个梦是黑甜的,后来,那抹甜梨乳香远去了,梦境就逐渐变得焦灼。
他额上发着热,全身滚烫,喉咙烧得干干地,吞咽时又哑又疼,细汗顺着高挺的鼻子往下滑,他整个后背全是虚虚的汗,将衣裳和被褥打湿了一大片。
在一个瞬间,他被这来势汹汹的高热烧醒。
宋戎伸手覆在额上,但他整个人都很烫,尤其是手心脚心,所以他也摸不出自己是不是在发高热。
他觉得自己很难受。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叫人给他请大夫。
他美滋滋地想着,最好病得严重些,这样啾啾发现他生病了就会心疼他,亲自照顾他。
他被这股信念支撑着,躯体内好像激荡着一股澎湃的力量,就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高昂的气势。
除了身上热一点,脑袋闷一点外,再无其他不适。
可他等啊等,天都黑了啾啾还没有出现。
宋戎直挺挺地躺在被子里,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浓重的颓废气息。
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是不是因为他在屋子里,所以她不愿意来这个屋子。
难道她真的不回来吗?
仿佛意识到什么,俊逸的小郎君睁开双眼,一双眼睛清醒无比,没有半分久睡的惺忪。
屋子里安静极了,院子里晕黄的烛光透过窗纸和窗纱照进来。
夜色渐浓,夜风穿竹而过,竹叶簌簌作响。
高挂在门口的竹灯笼轻轻摇摆,烛火一闪一闪,屋子里一明一灭。
宋戎翻了个身,坐起来。
同袍眼里笑面虎一样危险无比的人,此时却在婚房里孤单坐着,仿佛一朵遭到摧残的娇花,正独自舔肆受伤的心,自厌地等着他的小鸟来安慰他。
但凡有个人推门进来,都能被他这副小可怜的模样触动。
因为生病,他五感迟钝许多,现在才感觉到手心里的异样触感。
是一个轻飘飘的荷包。
宋戎将荷包从手指上解下来,指腹轻轻撚了一下,只撚到了一张薄薄的纸。
他心底隐隐显露出几分不安,指节分明的长指拉开荷包,那张薄薄的纸近在眼前。
啾啾为什么塞了一个只放了纸的荷包给他。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的,只能塞到荷包里给他看。
宋戎将那张薄纸拿出来,展开的一瞬间,瞥见“郎君”两个字,骤然停住,他嘴角微微翘起,期待地将信纸彻底拉开来。
微黄的宣纸拉开,风致翩翩的汉隶体就这样印在眼前。
“郎君
见字如晤。”
“郎君待我很好,只是我从未想过郎君是男子......”
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这些字连在一起,他一点也看不懂。眼前好像被蒙了一层水雾,晕花了那些字,他吃力地去看,不长的一段字,却花了很长时间才读下来。
他面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手指紧紧攥着那张纸。
今晚的夜色仿佛格外暗,格外安静,一点光,一点风也透不过来。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被人揪着摁进水池中,大片的水溺进身体里,压榨完他肺里一丝一毫的空气,直到肺部疼得快炸开。
他从没想过啾啾会给他留下这样的信。
只言片语,足够杀人诛心。
在他的设想中,今夜,她会像以前一样,温柔可爱,对他呵护备至,将他的脑袋放在她膝上,轻轻地为他按揉xue位,问他,这样的力道舒服吗,生病了难不难受啊?
他从没想过,今夜是这样的,这样让他难过。
宋戎眼眸逐渐变红。
她的人,比谁都善良,她的眼睛,比谁都纯,她望向你时,眼底的清澈比山间的溪水还透亮,可现在,她不是,她像一柄利剑,准确无误地插到他心尖,用力的划上一刀。
她以为他装女人图什么啊。
图装女人好玩吗?
还是图做她想象中的好姐妹开心?
眼泪啪嗒一下滚落下来。
屋子里安静得吓人,以至于那一声小小的呜咽格外突兀。
“愿郎君和离之后,重遇今生良缘,另娶高官之女,解冤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宋戎忽然嘲讽地笑了一声,那声笑短促而不屑,他低头看着那一行字,眼底忽然生了恨,重复道:“重遇今生良缘,另娶高官之女......”
另娶高官之女。
他反复念着那句话,忽然大笑出声,笑着笑着,眼尾却卑微地掉下眼泪。
他发现他一点也不了解她了,她叫他另觅良缘,她眼中,他是会抛弃她,另娶高官之女的人吗?
还是说,她以为他喜欢她,重她,爱她,给她正妻之位只是一时兴起,他早晚会腻了她?待他厌了她,恶了她,他会憎恨她占了一个正妻之位,为了藏住这一往事,早晚会将她石沉大海一般,掩去踪迹,从此再也没有讯息?
这是何等的诛心之论。
宋戎喉头滑动,本就受寒生着病的身体越发难受,胸肺之间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原来,她那样一个柔弱的人,伤起一个人的心来,是那样狠,那样痛。
原来,她也是会抛下他的。
这个春夜太冷了。
宋戎缓缓拢了拢单衣,嘴角勾起一抹嘲弄,闭上眼睛,沙哑着声音,艰难道:“原来,你这样想我。”
他突然很想问她一问,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我待你不好,我没给你安全感,我没有做妥当,所以,当你从别人那知道我的身份时,你选择丢下我
你真的觉得,我会变,我会委屈你吗?
他面上笑意越来越悲哀,良久,睁开眼,像是认命般地伸手抹干眼泪:“好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要我就不要我,我也不要你。”
想到这,他心里就泛起细密的疼,感觉自己难过得要死。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不就是一个女人,天下女人千千万,就一个不喜欢我而已...”他将那张纸攥进手心里,穿起鞋子,像一个幽魂一样往外走。
这里全是她的气息。
他不要了在这里呆了,他要让宋叔把这里铲掉,把沾着她气息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全换掉。
老宋管家正带着人修葺小花园,按照宋戎前几日的吩咐栽种小夫人喜欢的灯笼花。
早在一个月前,他们就开始育种,到这时灯笼花已经出了苗,一茬一茬的嫩绿叶片从地底钻了出来。
这个时候的正是灯笼花最嫩最鲜美的时候。
老宋管家原本想着,反正有很多苗,趁这时候的灯笼花还没生出苦味,先挪一部分出来做菜,叫小夫人她们常常鲜。
拿来炒鸡蛋,或者熬汤,都挺不错的 。
他正准备叫人送一些去厨房,就见他家阿郎摇摇晃晃地,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棉花上向他走来。
漆黑的夜里,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单衣,唇色乌白,脸色像鬼一样差,眼尾红着,整个人像被雨打得湿漉漉的小狗一样可怜。
忽然,他咳嗽了一声,眼前一黑,踉跄地扶住身旁的一棵杏花树。
五块五毛小说网